19.七、挽留
时间已是深夜，顾玹换了寝衣，正要上床歇息。
灯影一颤，他转过身，就见到扈江离笑中带忧地走来。
顾玹猜到她是来告别的，绷着脸看她。快要绷不住时，一拂袖，随意往榻上坐了，故作深沉问道：“你还不睡吗？”
“今夜难眠，特来找大公子叙叙旧。”扈江离在榻沿侧身坐下，转过腰，面朝着他。
纤腰柔软，语调软侬，沐浴过的身子透着些微芳香，萦绕在鼻尖。
顾玹将脸转向另一边:“该叙的早就叙完了，剩下的不说也罢。”
“玹郎真的决心让我走？上回一别可是三年不见，明儿我走了，相忘于江湖也不后悔？”
“看在你治好我的份上，让你安全离开，已是我仁慈。”顾玹懒懒的往后一靠，半躺在柔软的垫子上，“今后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扈江离忧愁地垂下脸，“也许继续云□□医。毕竟乱世，需要帮助的人太多。”
顾玹眉头一皱：“你不能找个安全的地方住着吗？”
“玹郎这是留我吗？”扈江离听得一笑，凑近他道：“其实要我留下来也容易，只要玹郎将铃铛还给我，再说几句甜言蜜语，之前种种不快，我都可以一笔勾销。”
顾玹抬手撑在她的肩上，轻轻推开：“你还是走吧。”
“……”扈江离真是不懂，这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一时酸楚涌上心头，抓下他的手，俯身往他的唇上吻去。
灯台上火苗轻轻一跃，落下一滴烛泪。
扈江离睁开眼，浓密长睫如蝶翼般扑闪，晶莹的水光在眼眶滚动。
她没能如愿，因为顾玹动作更快，抬起手掌捂住她下半张脸，将她挡在半尺之外。
半尺不近不远，他抿唇沉默，墨玉般的眼堪堪倒映她目光悲戚。
半晌，扈江离退了回来，顾玹也放下了手。
“玹郎还是冷酷无情。”扈江离不想看他的脸，整了整衣衫和鬓发，“玹郎如今已是御前侍卫，前途无量，京城那些未婚的贵族少女，怕是挤破头要嫁入顾家了。我提前祝大公子娶得称心的美娇娥，享尽齐人之福。”
话毕离去，头也不回。
翌日，恰好扈江离肋骨的伤也痊愈了，在顾家转了一圈，向众人辞行。
少夫人的烫伤只在皮肉，扈江离留了药方。顾静岚闷闷不乐，扈江离只得教她缓兵之计，切莫与柴氏硬碰硬。顾静霖疯病依旧，虽然许多人反对她治疗，却也不忍心坐视不理，偷偷向顾琛交代了些注意事项。
来到老夫人跟前，客套几句，老夫人问她想要什么报酬，扈江离摇头拒绝了。老夫人想到她走了以后，顾家又要回到一潭死水般的规矩日子，却也安心得意。
最后，扈江离揉一揉爱大姐的脸盘，在它耳边小声说，希望下次再见时它能再长胖点。
爱大姐专心吃笋，眼皮都不动一下，倒是顾玹在廊上倚着柱子看，撇了撇嘴。
从角门出了顾家，扈江离不再回头。
京城是繁华富贵地，红尘紫陌拂面来，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没日没夜的热闹。可这广阔的天地，竟没一处她的安身之地。
扈江离挎着药箱走在道旁，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第五辆马车从身旁驶过之后，扈江离停下脚步，想通了还是先去法门寺住着，日后再做打算。
离了扈江离，顾玹的生活又步入正轨。当值到皇宫去，同僚岁数都差不多，打闹随意，偶有摩擦。回家路上有时遇到亲朋好友，顺路结伴而行，橙色夕阳将人和马的影子拉得瘦长。
有的人看顾玹至今没有婚配，半开玩笑要将认识的年轻女子介绍给他。当然顾玹都婉言拒绝，对方也只好哈哈一笑，聊别的话题。
这样的日子寡淡寂寞，他冷不丁的就会想起扈江离。彼时那样拒绝她，看见她面带幽怨地走出顾家时，的确为自己三年来的委屈出了一口恶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顾玹惆怅得仿佛跌落虚空，着实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傻事。
后悔么？自作自受而已。
这一日，顾玹一面站岗，一面吹着风发呆。太子乐嶷偶然经过，歪头唤了一句:“顾玹。”
顾玹的魂儿“咻”一声飞回体内，急忙低头行礼。
太子笑着摆摆手，并不怪罪，反而关怀道:“听闻你上个月受了重伤，只可惜本宫抽不出空去看你。现在可大好了？”
顾玹道:“谢太子关心，臣已无大碍。”
太子笑纹更深:“就是说嘛，顾大公子身强体壮、武功盖世，不日就会康复的。柴锻非不信，趁姨父寿辰混进你家看你，结果回东宫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向本宫哭诉被你一拳打得好疼。”
“……”
那一拳，委实是打他多嘴。
二人简短闲聊几句，太子便走了。他回到东宫就唤人更衣备车，柴锻见他匆忙，问道:“太子要去哪里？”
太子整了整袖口，道:“法门寺。”
扈江离正坐在石阶上，一手托腮，眼前几只鸽子踱来踱去，“咕咕”叫唤。不远处有人唤道:“江离。”
她扭头一看，倏然站起，惊得鸽子乱飞。在太子面前，她总得毕恭毕敬，福了福身:“太子。”
太子笑道:“顾玹痊愈回宫，本宫就想，你应该已不在顾家，遂来这儿找你。”
“劳太子费心，江离其实一直住在这里。”
“你无处可去吗？”
扈江离眸光暗了暗:“师父的家宅田产早已罚没，江离平民身份又无法进宫通知太子，只能在此歇宿。”
“那就来东宫吧，”太子邀请道，“以幕僚的身份居于东宫，并无不可。那件案子至今未抓到凶手，你既答应查办，可不能让本宫失望。”
伤顾玹的那一夜与上元夜，她在这里见的就是太子。她愿重查太子妃案真相，条件是将性命交给太子，而太子同意撤销她的通缉令。二人之间，是一场交易。
暮色染遍天际之前，扈江离已回到东宫。
东宫的殿宇楼台都没有变，依旧巍峨宏大、气势非凡。植物是最能反映岁月变迁的，一枝一叶或枯或荣，都不复当年模样。
扈江离走走看看，到了一片梨树林。六年前，她在此初见顾玹，一切都闪闪发光。而今梨树越发茁壮，花也开的如霰如雾。
梨树林中应有一座秋千，扈江离原地转了一圈，认定方向跑去。结果，是意料中的失望。
想必太子妃和她先后离开，秋千再也无人问津。三年来日晒雨淋，那手指粗的麻绳已断裂腐烂，零落成泥，一点踪迹也找不到。
扈江离指着那树枝，转身向太子请求:“太子，可否重新修一座秋千？我得了空还想坐一坐。”
太子点头，应允了。
梨树林后半隐一座小阁，是当年太子妃小憩之所。太子派人收拾齐整，让扈江离住进去。
扈江离有些惊讶，也只好低头谢恩。
“这个地方你应该住得习惯，趁早安歇吧。”太子道，“明日我会派人将当时的卷宗带给你。”
太子离开后，扈江离收拾一会儿，躺到床上，呼吸间夹杂着床铺的熏香和淡雅梨花香。
今夜，小阁上风有点大，吹得窗纸嚓嚓响，纷纷扬扬落了一场梨花雨。
扈江离睡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忆起当初在东宫场景。
嘉盛十七年暮春，东宫的梨花开得比往年绚烂，烟烟霞霞的一片，望之如白雪成堆，香风惹梦。
此时扈江离还只是太子妃伴闲，偶然得空，偷偷跑到梨花林的秋千坐着读《春秋》。梨花随风翩跹，落在头发上也浑然不觉。
一时读得入神，前方突然有人道：“你在这做什么？”
扈江离吓了一跳，险些把书丢出去。待双手捏稳了书本，抬眼望去，是个黑衣带剑的男子。
阳光熹微，花影婆娑，这一瞬的安静，岁月仿佛凝固，皇城与远山都成了背景。
看他的装束应是东宫侍卫，否则扈江离会以为，这是哪位九嶷神仙下了凡尘。
扈江离呆看他良久，直到远处一声燕鸣，她猛的回神，慌忙将《春秋》藏到身后。
当此世道，女子读书多是《女四书》《烈女传》等等，记得前朝几个贤女便了。有见识的人家添几本四书五经，也有学作诗的，都是风雅沉静。扈江离这看《春秋》的，常常被当成离经叛道，遭遇过无数白眼。
眼界不同，辩驳不过是鸡同鸭讲。扈江离早已疲倦，垂下眼眸，不愿多说一个字。
顾玹的眼力，早已看见她手中的书，也看穿她的心思一般，只是表情依旧清冷：“姑娘不必自伤，在下觉得，读《春秋》的女子甚为了不起。”
只是这一句话，让扈江离重新抬头正视他，对他生出七八分好感。
他走后，扈江离独自坐在秋千上，手中捧着《春秋》，又出了回神。
之后数日，扈江离没再见到他。萍水相逢的人，扈江离早已见惯，不至于为他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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