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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接过盖有W大学公章的录取通知书,心里的滋味却怪怪的。我知道这和那些真正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学子心情是两回事,在石坡山虽然没有看到过谁家的孩子有过这样的荣耀,但在其它村寨却耳闻目睹过考上大学的人家的情景。我手头的这份录取通知书让我感到它的分量如此轻若鸡毛,然而它却成了我走进大学的唯一通道

  我回到石坡山,邻居们都问我,怎么回来了,还要走吗?我说要走。我不想把话说明白,说得太白,他们会一直追问到底,解释起来难受得很。我找到堂哥,问他要不要我的房子,我便宜卖给他,如果能卖3000块,我只要他2000块,如果卖给别人2000块我只要他1500块。堂哥在石坡山对我是最好的人了,经常把我叫到他家吃饭,嫂子对我也算不错,虽然有时候没有好脸色,但母亲死后还是她帮我缝补破了的衣裤。堂哥和堂嫂有三个孩子,大的是两个姑娘,都10多岁了,最小的儿子是超生的,虽然才七八岁,但特别娇生惯养。为了生这个儿子,堂哥和堂嫂受了不少苦,到处躲藏不说,堂哥为此还被乡里的计划生育小分队捆打了一顿,一头肥猪都被人家赶去卖了。有一次,堂嫂被小分队的人发现,想把她强行抓到医院引产,堂嫂往山坡上跑,后面的人紧追不放,虽然堂嫂急中生智躲进山洞才保住了肚子里的孩子,但是因为大流血差点要了命,提前半个多月生下了后来这撒泼的孩子。因为得来不容易,所以堂哥和堂嫂格外护着这小儿子。石坡山人杂姓不少,但数魏姓人最多,魏姓人家是石坡山的大姓,村里的很多事情一般都是魏氏家族说了算。我们姓刘的只有8户人家,加上大家不团结,所以经常被魏氏家族的人欺负。

  我堂哥勤快好学,木活、篾活都会做,经常帮村里的人做这做那,但他人太直,总是说话得罪人。他家的日子在石坡山不算最好过,但始终是过得去的人家。他家每年养的猪、牛、羊、鸡都很顺达,虽然三个孩子都在小学混日子,但堂哥家总是不会像有的人家每个赶场天还想不出买油买盐的法子。

  堂哥对我的问话感到惊奇。我把我的“理想”告诉他后,他好像能理解我。没有多说别的话,只说,我手头一时也很紧啊,你马上就要钱,怎么办呢。堂哥坐在屋檐下的木凳上沉思着,堂嫂从山上做活路回来了,得知我的想法后,对堂哥说,既然兄弟有这个心意,我们也不能不领情,先把那几只羊卖了吧。堂哥突然像开了窍,问道:第一次要交多少(钱)?我说报名的第一学期就得交950元,生活费自理。堂哥说:这样吧,后天赶场天,我把五只羊全部牵去卖了,只留那只大母羊,下个赶场天我再把那头过年的肥猪杀了卖肉,总之,到你去报名的那天我想办法尽量凑多点,往后我们再想办法。

  关于房子的价钱我们最后进行了折中,总价2500元,包括房子周围的几棵柏树和椿树,先给我800元后,余下的分两次再给,每次在学期开学的时候给我。堂哥说,帮我带养的小黄牛他就不要了,叫我牵到市场上卖了,能卖一两百块也要凑一部分费用。

  本来我舍不得把小黄牛卖掉,心想,留在堂哥家将来或许还能看到。没有办法,现在只能卖了。我在家里呆了两个多星期,要处理的事情基本都处理完了,土地承包到户那年,生产队分给我和母亲的土地也一并转包给了堂哥,他除了每年完成国家征购任务外,再给400斤粮食折成市价付钱给我。一切处理停当后已经是8月中旬了,离读书报名的时间只有10多天了,我担心去晚了读不上。

  我急切地带上凑起来的1000多块钱离开了石坡山。走过一个土坡时,我回头去看山寨和卖给堂哥的木屋,万千思绪使我顿时不尽感伤起来。我不知道我这一走的结果,也许就是永别,和石坡山的乡亲以及放牛砍柴的每个熟悉的山坡。此刻的心情犹如大河涨水起伏翻涌,既沉重又轻快。我知道,这沉重来自一个远行农民对故土的惜别,对未来的不可知;而轻快呢,不管将来如何,新的生活的开始总是令人憧憬和激动。

  我走出山寨,我从小喂养大的小灰狗跟着我来到母亲坟前,它坐在土堆旁看着我给母亲磕头。我辞别母亲它又跟着我走了很远,我吼它几次责令它回去,它都没有停下来,直到走过山寨对面的大山岭,它才停下来坐在地上目送着我渐行渐远。

  小灰狗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我此去不复回头!

  从县城到省城有400多公里,班车都是夜间行驶。我卷着那床旧被子挤上开往省城的夜班车,我被车上的人推来搡去,好不容易在车的中间找到自己的位置。车架上已经塞满了东西,我不知道把被子往哪里放,我抱着被子无所适从,被身边的人一推差点倒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那人也顺手一推又把我推到另一边。他们把我推来搡去,还极不耐烦地说:“他妈的,出去打工还带什么破被子,广东热不死你,真是农民。”

  他们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农民,但我并非是去广东打工。我被一番奚落后,才把被子塞进座位底下,包被子的那块塑料纸已经被挂得面目全非。夜间,班车停在公路边让大家撒尿我没有下去,我不是不涨尿,是我害怕走过去踩了过道上的东西,这些走南闯北的人一个个凶神恶煞,我怕冒犯了他们,招惹麻烦。反正我从小就能憋尿,记得小学时我们一起的两个伙伴被老师整整罚站一下午,伙伴尿了一裤裆,热烘烘的尿液流到了他的脚后跟,下面的同学都忍俊不禁,而我却若无其事。

  第二天上午11点过钟,班车抵达省城。我抱着被子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郑老师办公室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郑老师才把电话接起来,他说,他已经走出门了,听到电话铃声才返回来的。我告诉他我已经到省城了,他先是感到惊讶:“怎么不提前告诉我!”然后又对我说:“你坐12路公交车到省报门口,我到省报门口接你,车站门口就有12路车,记住,不要走过了,就在门口。”

  尽管12路公交车要通过客车站门口,但我还是折腾了好半天才找到。我上车就对车上的售票员说,我到省报门口那站下车,到了麻烦喊我一下。估计那个售票员看我的确是从乡下来的老实农民,到了省报门口真就没有忘喊我下车。那一分钟真令我感激不已。

  我和郑老师没有见过面,彼此都不认识,我下了公交车就把被子放到地上,跟流浪汉没有两样地站在路边,我想郑老师一定能认出我来,凭他那编辑兼作家的洞察能力。

  我怯生生地左顾右盼着,心里老想着郑老师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站不到5分钟,侧面过来一个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透明的,能看见眼睛。他走近我很温和地问道:“你是小刘吗?”,我说:“我是刘土,您是——您是郑老师?”我们站着交谈了几句,郑老师说已经是中午了,到家去把饭吃了再说。

  我虽然是农民,但城市里的一些规矩我是早有耳闻,城市人不像农村人,动辄就把人带到家里,城里人一般不带人回家,据说主要原因是房子太窄,不方便。我犹豫了一下,郑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没有关系,去家里随便吃点,不要客气。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扛着脏兮兮的被子跟在郑老师后面。好像也没有走多久便到了他家,他把我介绍给他的夫人,说这是石坡山来的刘土,是给他们《林溪》编辑部投稿的作者,想到W大学修造,自费读书。郑老师的夫人姓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说给您们添麻烦了。郑老师的夫人对我说,我们家就是窄一点,不要客气,随便点。他们有个孩子,大约两三岁,长得很可爱,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在地上玩耍一堆乱七八糟的玩具,说是什么变形金刚,反正我从没有见过。小孩见我这个生人根本不理不睬,自己玩得开心不已。

  很快饭就做好了,我只吃了两碗就放筷了,虽然没完全吃饱,但不好意思再添,因为他们都放了碗。尽管郑老师舀了一瓢饭准备给我加上,但我还是假装说,真吃饱了。我宁愿少吃一碗,也不愿忍受吃饭时的不自在。放下碗我走到他家客厅的沙发上坐着逗小孩,可这孩子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说:“你会玩这个吗?”

  这真把我难住了,我摆摆头说,不会玩。小孩不再和我说话,自己在地上玩得起劲。

  好不容易等到两点钟,郑老师收拾完家务后对我说,我带你去那个单位报名。

  我们走了一段路又来到省报门口,然后从这里一直往外环路走,边走边看门牌号码。出门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郑老师说:“快到了”。果然走不几分钟就看见了那个与W大学联合招生的单位牌子。进了门,拐个弯便看到了招生办公室。进了办公室,我就把那份招生简章拿出来问到:“读自费大学是在你们这报名?”一个人对我说,报名在里面的办公室。我们走到里间,办公室里坐着一男一女,女的很年轻,20多岁,男的有点老了,50多岁年纪,见我来报名,很热情地问道:“准备报读什么专业?”我说,想读文科。他们说,文科有好几个专业,只能选择一个。郑老师以一个城市人的口气问:“你们觉得读什么专业将来好找工作?”女的说,那可不一定,按说法律今后应该是不错的,但还得看个人的造化。郑老师把我叫到屋外对我说,按说,学会计是最好的专业,将来会计人员肯定吃香,但你连高中都没有读过,学起来困难。总之,你的基础很差,读中文和法律主要靠背,肯下功夫应该还是可以的。法律今后可能也是热门,你要好好考虑一下,到底读什么专业。

  我明白郑老师的意思,他偏向于我读法律,可我却有点拿不定主意,犹豫着说,好吧,就报法律。可我走进办公室又打住了,我对郑老师说:“我还是想读中文……”郑老师说:“可以,你自己拿主意,要根据你自己的想法来决定,我的意见只是个参考。”

  办公室的女生催促我们想好没有。我说想好了。女生说,想好了就先填表。说完把一张表格递给我,并要求我按上面的规定填写清楚。我就着一个柜子很快填写了出生、民族,籍贯、年龄等等,在学历的那一栏犹豫了半天没有落笔,我看了一眼郑老师,郑老师大约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人家的要求是具有高中和同等学历资格者才能报名,什么叫同等学历,我以前的理解错了,人家讲的同等学历是指相同学历或通过其它途径获得高中毕业证书的,比如职高,中专等等学历者。而我仅仅就是混了个初中毕业,我不敢实事求是的填“初中”二字,为了不被拒之门外,我当着郑老师的面做了假,红着脸填上了“高中”。我把表递给那个女工作人员,她在表格上进行一番审查后,对我说,先把报名费交了,我们才发录取通知书,报名费200元,正式报到时在学费里减掉这200元,一学期的费用是950元,开学时你拿收据直接到学校登记报到。

  我和郑老师说,我身上有1000多块钱,干脆一次交了算了。郑老师认为可以,免得放在身上不安全。我数了950元交给收费的工作人员,身上还剩100多块。把钱交出去的那一刻,心里十分空荡,这是我卖房典地换来的钱,这在乡亲们看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不压于用身家性命作赌。的确,结果会是怎样我也没有底。

  此时此刻,我全身的水分都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几乎就要飘起来了。

  我接过盖有W大学公章的录取通知书,心里的滋味却怪怪的。我知道这和那些真正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学子心情是两回事,在石坡山村虽然没有看到过谁家的孩子有过这样的荣耀,但是在其它村寨却耳闻目睹过考上大学的人家的情景,比过年还兴奋,那种喜悦简直无法形容。可我手头的这份录取通知书让我感到它的分量是如此的轻若鸡毛,薄如蝉翼。连通知书上报到的时间都和正规的大学生入学时间不一样:正式考取的大学生一般都在9月初报道上课,而我的通知书上写的时间却安排在正规大学新生军训结束的9月下旬开始报道。

  这让我感到十分沮丧。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其实从我出来时起我就知道已经无家可回了。可不回家乡又能去哪里呢,还有10多天我总不能呆在郑老师家啊,这是不可能的。茫茫省城,无亲无戚,哪里能混过这10多天呢,旅馆是住不起的,我只能选择回到石坡山去。那天晚上我住在郑老师家,睡在沙发上,一夜都没有睡着啊。第二天我就坐班车回了县城。

  天黑了。我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团委杨书记的家可去,他夫人在省里一所大学攻读学位,虽说是个家实质相当于一个单身汉,屋子是共产党解放初期没收过来的旧房子,又矮又破,下大雨的时候,还得用盆子盛漏下来的水。县委的人不愿意住,就安排杨书记住。杨书记是个对居所无所谓的人,所以人家就无所谓地安排他住在这破房子里。我给他们当打字员的时候他就爱叫我跟他一块去住,反正已经熟悉而且习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有去找他了。我下车就直奔他的住处而去,还好,他没有出去,正坐在桌子边苦思冥想,草写团代会的讲话稿。他以为我放弃了读书的念头,半途杀了回来,好像还庆幸我关键时刻迷途知返。我向他讲明情况后,他才明白自己想像错了。他开玩笑说,没关系,我这里想住多久住多久,不收住宿费,直到住腻为止。他还说,正好这几天可以帮他们忙点事情,马上要召开全县团代会了,事情忙得他们晕头转向。

  那天晚上我和杨书记睡在他和他妻子睡的床上,天南地北,鬼扯神聊,吹牛吹到两个人都被瞌睡虫迷住为止,末了好像还说了句什么苟富贵勿相忘。

  第二天我又来到团委办公室,罗主任见了我也有些诧异。我说,离正式上课时间还有10多天,再来团委打点工赚几文钱。罗主任笑哈哈的说,好啊,我们正找人帮忙呢,正好可以帮我们忙到开团代会,你本来就是我们团委的人嘛。说得我心花怒放。

  10多天里,我白天帮他们查找文件,拟写简单的文稿,打字、复印整天整天的忙个不休,甚至晚上还要熬夜,尤其是会议临开的那两天晚上总是加班到凌晨两三点钟才放手。

  我都快支撑不住了的时候,团代会终于召开了。会议结束那天晚上,全体参会人员举行会餐大宴,大家酒气熏天,热闹非凡。我虽然大口吃着人家的饭,但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不像他们那样兴高采烈,大快朵颐。酒自然是少喝,只象征性的抿了两下,没有酒逢知己,也没有让我放开喝的气氛。

  我入席的这桌大家都比较生疏,没有谁劝谁喝酒,只管尽情吃饭吃菜。谁知,我正要放筷离去时,杨书记从那全是官员的饭桌上摇晃着走了过来,他的酒劲大约已经上来了,非要我过去和那些领导们干一杯。我想,他可能已经招架不住了,想把我抓过去作为炮灰抵挡。我无法拒绝,只好起身随他走了过去。他没有过多解释,只说了句:这是我们团委的小刘,过几天要去省城读书了。他来敬领导们酒,请大家赏光。杨书记边说边把酒酌进领导们的酒杯里,然后从右边向我开始介绍:这是组织部郭部长!我说,郭部长好,刘土敬您一杯!我捏着杯子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还没回过神来,杨书记又开始介绍了第二个:这是朱局长。我说,朱局长好,我敬您一杯。我又一仰脖子干了。刚放下杯子,杨书记把我的空杯又倒满了,说,这是苟主任,年轻有为的苟主任。我的脑壳一热,酒劲充满了全身,晕晕糊糊地说,啊,苟主任,我敬你,干了。酒咕噜一声下了喉咙。接着什么张科长,李局长,王主任,我都没有看清他们什么模样,只管沿着桌子转了一圈,不到5分钟灌了少说一斤酒到肚子里。

  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胃里像洪水一样在翻滚,一股股强烈的东西直往喉咙窜。我强忍着,用开荒挖土的蛮劲死死压住这“不速之客”。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只见晃动的人影越来越少。我走到了哪里也不清楚,我靠在一个角落,把沉重的额头放在桌子上,我彻底晕倒了。

  杨书记是怎么把我弄到他住的地方的我也不知道,但就在他把我扶到他的破沙发上时,肚子里的东西再已控制不住,污秽哗的一下冲出嘴巴,接着就是一阵机关枪似的喷薄而出……

  我在杨书记的破沙发上睡了一天一夜才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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