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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下 茫茫雪地叩问三生 幽暗酒馆推心何处


  活着与快乐地活着是两件事,很多人的一生比不过猫狗的欢快;存在与美丽地存在,亦是两种境况,很多人的一生比不过蝴蝶的轻盈。右手用锄头挖个坑,左手在里面洒三五粒种子——包晓星正在祖坟边种烧汤花。为了不影响他人种地,她把种子全洒在了坟头后面。春来绿油油一片、夏来紫红绚烂的光景她似已饱览,所以才嘴角弯弯、一个人笑。

  种完花,她用铁锨重新平整地面和坟土。正忙活着,晓星听见了小龙和小麦叫喊打闹的声音,她扶着铁锨朝俩人望去。原来小麦撒娇要吃酸枣,小龙在山坡边上用树枝敲打风干的枣子,小麦在地上挑拣有肉的大个头。少男少女的笑声和吵闹被风吹散了,四方的丘陵沟壑、荒草众生皆在偷听他俩的小情话。

  “下雪啦!”小麦在坡地里尖嗓子大喊。

  “爸爸,下雪啦!”哈哈扔下自行车在上一台地里又跳又叫,维筹跟在后面抽根烟看着儿子。

  小麦伸开双臂望着天张大嘴——吃雪,小龙一下子在后抱住了小麦,转了两圈,然后两人喘着大气呜呜哈哈地呼喊。

  “下雪了!”包晓星自言自语。

  “今天晚上雪大了咱俩打雪仗?”小麦提议。

  “滚个大雪球砸死你!”小龙孩童一般憨憨地比划。

  “你敢!”小麦说完朝小龙的肩膀重重打了一拳。

  小龙两手抓住小麦的拳头,然后后退一步,使出全劲将小麦拉动。女孩于是围着男孩跑起圈圈来。刹那间,铜铃般的笑喊声为苦闷的秋冬山谷点燃了星火。

  “爸爸我要骑车!我要骑车!”

  哈哈想让自己的自行车在土地里飞奔起来,维筹于是在后面使劲地掀着车子,车轮陷入黄土停着不动时,维筹便用大脚掌踢儿子的屁股,哈哈捂着屁股咯咯傻笑。

  如果可以,包晓星希望自己的全部后代能像他们一样,过一种自由自在、不被劫持、没有焦虑的生活。

  如果可以,包晓星希望自己百年以后也能埋在包家的祖坟里,在某个风花雪月的午后或黄昏,有人拿着锄头和铁锨,千里迢迢只为她扫墓修坟,并心怀喜悦地在她的坟后种一片紫色的烧汤花。

  新新一代决意留在乡村的年轻农人们,他们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他们认为每一天的夕阳均是无与伦比的,他们生来富有定见、不随波逐流,他们的意愿是自由、快乐、不受束缚、不被影响地度过一生,他们认为朝九晚五的生活是对生命的打压和贬低、克扣和浪费。

  新新一代的农人们无所事事的时候被一种莫名的满足感所包围,当忙起来的时候又生出一种可见硕果的成就感,他们被自我驱动,他们全权地决定自己的意志和行动。在城市化的今天,他们被城里人看作是无所作为的、没有追求的、穷极无聊的;可在他们眼中,城里人是局促狭隘的、千篇一律的、执迷无用功的、不会欣赏也不懂享受大自然的。新新一代的农人认为城里人的一生更像是机器上没有情感的轴承,不停地转,不停地转,直到死去的那天,然后下一代重复着上一代,继续旋转,不停地转。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在旋转,他们的旋转是由老天发起和主持的,唯一的区别是旋转只是他们生命中的一小部分,而且是可供给快乐的一部分。

  是什么给了小麦这样新一代农人们如此的自信和定见?

  无非是劳作本身的自由和快乐、劳作环境的舒畅和风趣、劳作时间的优雅和从容、吃住行上的随心所欲和健康自然,以及劳作之外如放暑假一样的漫长休养期。新新一代的农人拥有和外界、城市关联的窗口,他们丝毫不故步自封而是隔岸观察城里的各种动向。所以,他们知道储蓄,学着让每年的种植达到最大收益,努力研究周边的教育和医疗,让自己保持进步的状态。他们是乐观的、主动的一代农人,他们是最值得敬佩的一代农人。

  包晓星望着下一台地里的小麦和小龙,仿佛看到了这般年纪的自己和钟理。那时候他们被一股巨大的洪流所牵引,不约而同地决定去城里打拼,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前后对比,满面羞惭。包晓星真希望自己当时能有定力留在乡村,而非远赴南国成为他人。更羞惭的是,她在所谓的奋斗中失去了自己,失去了快乐的本能和意愿,失去了自己曾经构架的人生意义,而那美其名曰的奋斗说白了就是买到房子,如今得到房子的她失去的太多太多。

  当社会阶层晋升的阶梯在三四代以内根本没有爬上去的可能性时,那么,包晓星宁愿自己像小姑、堂哥、表弟那样活着,她希望自己的孩子雪梅和学成像小麦和哈哈一样每天带着笑脸和自信,而非城市通用的表情——焦虑与忧郁。包晓星后悔了。

  幸好,她只是后悔,而非遗憾。

  许是天黑了,雪花显得又白又大、又纯又美。众人皆不急着走,在地里上各自玩了起来,如平日一般。这玩闹,为何对晓星来说珍贵而罕见?被感染的她嘴角一直在笑,笑得僵硬了,却不知为何而笑。没有具体理由地感到幸福快乐,这是造物主留给乡村的最大武器或砝码。雪花很大,方圆寂静,地上仍然留不住雪神的痕迹。包晓星向天祈求这场雪下得越大越好、越大越好,她渴望大雪能留住她,期盼这场大雪成为她人生的分水岭。她已然遏制不住地在脑海中勾画自己在白雪皑皑的包家垣如何如何了。

  银装素裹的高原之美城市从不曾有。冬雪落在沟壑中,山谷深处别有洞天;冬雪落在麦场上,零落的麦堆成了精灵的城堡;冬雪落在村头的大树上,麻雀窝里从此住上了一群蓝精灵;冬雪落在巷子里,蒿草开出晶莹剔透的花朵;白雪落在家门前,老桐树、苦楝树、洋槐树个个身着银袍;冬雪落在院墙上,土墙成了一幅写意的抽象画;冬雪落在瓦檐上,瓦缝里的狗尾草化成九尾狐仙摇曳的一尾……

  夫美也者,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城市之状,拥挤、单调、聒噪、臃肿、强势、突兀,何美之有?反观乡村,处处皆自然,自然即为美。厨房灶火的烟气路过瓦上柿子树的枝杈,眼前人间处处白气蒸腾,原来包家垣也是一片神仙福地。

  衣服湿了一层,脚冻得发麻发木,包维筹担心儿子感冒喊着回去,晓星恋恋不舍,终将离开,临走时她背对祖坟朝四方拍了不少的雪景、高原、丘壑。小麦和小龙跟在最后,今年的第一场雪让两个年轻人格外兴奋,空旷无人之地何需束缚,两人在雪原上放肆地奔跑、大喊。好似年轻了二十岁,晓星高兴地仿佛自己也在奔跑、大喊。

  “呜——对面的山头有人吗?”小麦双手作喇叭状朝对面的山头喊。

  “呜——我是一只狼!羊在哪儿呀?”小龙喊完,回声荡漾。

  “啊——谁在说话呀?”哈哈在前也合手大喊,喊完朝大哥哥大姐姐笑。

  包维筹左肩扛着农具右肩扛着自行车,嘴里叼着烟,用身体在笑。

  “呜——猫头鹰,哥们儿你在哪儿呀?”江小龙一字一字地向山谷中问话,那声音隔着五里路也听得见。

  “啊——雪下大一点!再大一点!”小麦蹦蹦跳跳朝天召唤。

  “雪再大一点!”哈哈学姐姐的话。

  “老天爷,你在线吗?”

  “千里耳,你听得到吗?”

  ……

  众人稀疏地走成一排,跟西天取经的队伍一样。悠悠然地回到家时,地上已经一层白了。包晓星推开自己的家门,众人在门外等着她,因为她脚上穿着父亲留下的一双旧布鞋。感谢这旧布鞋,给了她再一次回家的机会。

  换了鞋,包晓星从后院往门前走,经过家里的农具、儿时的手推车、父亲留下的草帽、母亲的纺线车、灯绳子、房门、马褂、窗户、柱子……终于,她出了家门。恋恋不舍,终有一别。心中的情感被年岁压抑,她看起来总是那么安静、那么平和,安静而平和地望着维筹将家门用新锁子重新锁上。

  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后一次回家了吧。

  还是女人敏感,也许,无家可归的心情亦只有小麦明白。包晓星换个鞋用了将近二十分钟,小麦早看出了她眼中的伤感,提议道:“星姑,要不你今晚睡在这儿吧,我跟小龙先回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在这里呆一晚上呗!”

  按约好的众人本要去大哥家吃晚饭,可能小麦觉着人多不便,于是说出了这句。无论如何,小麦说出了包晓星的心里话——她舍不得这样离开包家垣。可是明天上午要去钟家湾,下午去大姑妈的丧事,而返程的车票在后天中午,她还没有陪够年迈的小姑。女人犹疑不决,两眼望着哈哈沉默。

  “咋?星姑你今晚是要去姑奶那边睡吗?我妈早把炕收拾好了,等着你呢!”维筹有不舍,挽留。

  “姑你今晚在这儿睡,明早八点我过来接你,然后咱去钟家湾,最后去南郭村——怎么样?”小麦问。

  此时此刻,包晓星完全不知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小姑那边舍不得,包家垣她更舍不得。最后,她听从心意点了点头:“成。”

  “小麦,你俩也去呗,家里晚饭好了,准备了一大桌呢。”维筹挽留同辈的亲戚小麦。

  小麦执意要走,晓星随她,于是目送两人离开包家垣赶往碾桥村。如愿以偿,包晓星特别高兴,终于可以在包家垣逗留一晚了。晚饭后晓星想去看雪景,大嫂找来一双厚厚的棉靴子给她穿上,二嫂取来二哥的军大衣给她披上,包晓星武装成大熊一般出门了。因为有雪,天黑了并不暗,天地间明晃晃的,晓星一个人慢慢踱步出了村,这才发现后头还跟着个好奇的小人儿——哈哈。

  “姑奶奶,你去哪儿呀?”哈哈吹着小手问。

  “麦场上。来,咱俩一块儿!”晓星回头伸手,哈哈趁势跑上去拉住了姑奶奶的手。

  两人牵手穿过小巷,绕过一米粗的皂荚树,穿过曾经的柿子园,到了东边的打麦场。原先阔大的打麦场现在一大半被征用了,剩下的边角成了晓星今晚的游乐园。她拍了拍哈哈身上的积雪,给小孩戴好帽子围紧围巾,然后伸手去接轻如羽毛的白雪,不停地接。哈哈学着大人的模样,冻得又跳又叫。

  早年碾压麦穗的石碌轴竟然还在,晓星少女一般踩在上面转了几圈,然后跳下来在麦场上小心翼翼地奔跑——天呢,自己竟然还能跑起来!女人乐得轻声笑,好像回到儿时,好像发现了一个新自己。南边的泡桐树粗得惊人,晓星抱也抱不住,仰望巨大的树冠,女人不由地想要许愿。早年打麦场西边有丛月季花,因无人打理月季花的主干长得比胳膊还粗,晓星拉着哈哈到处小跑,可惜并未找到月季花的影子。

  蒲公英、牵牛花、仙人掌、扫帚草、地梢瓜、马齿苋……打麦场上的造化之秀,如今何在?无花果、酸枣树、核桃树、石榴树、构树……那些引发一代代孩子们组团寻宝的动机,如今消失何方?老柳树、香椿树、火梨树、白桦树、桑树、榆树……文明之前的老树,今还残留几棵?喜鹊、啄木鸟、鸽子、黄莺、八哥、乌鸦、信天翁……树上自由的天使,是否已然绝了踪迹?黄草蛇、野兔、刺猬、蟾蜍、蚰蜒、屎壳郎……那些有故事的主儿,如今身居何处?

  一粥一饭皆明了,一草一木多昂然,守着爱与美的世界,细水长流、恩爱白头——过去的时代像戴着美瞳一般,让包晓星无比眷恋。夏日的午后在自家的树荫下、凉棚里摇着蒲扇、吐着西瓜籽,冬日的午后坐在花池边晒着太阳喝喝茶、拌拌嘴。老小孩老小孩,两人老了老了还能互相取乐,你逗逗我我骂骂你,如此过完一生,死有何恐!即便一个人先于另一个人离去,剩下的人守着另一个人的灵魂,继续努力生活,不让两人的小世界垮掉——屋里要利落清爽、饭菜得精致有味儿、田里要生长收藏、生活须优雅有韵——奔着这个目的,留下的人余生定不悲凉。劳碌和丰收总是充实的、温暖的,生机勃勃的蔬果和庄稼总是喜悦的、圆满的。对世界付出爱,世界便馈赠爱。

  包晓星幻想着自己的晚年——她和钟理的晚年,在包家垣的晚年,亦如这些年幻想的同款晚年。说穿了,她依然是个农二代,在老朽时,惟愿落叶归根。这幻想并非源自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仅仅是一个在外游子的诚心所向。

  幸福是每个人心里画的一个圆圈,踏进了幸福之圈便坐享幸福,出去了即便寿、富、贵、安、乐,自己也感知不到幸福的存在。幸福很飘渺也很简单,幸福常被西方人当成一门学科去研究。包晓星为这无用功忙了半辈子,却不能让自己幸福,更不能带给儿女自在快乐。作为母亲,她自觉失败。地上的雪已经一层厚了,踩上去没有声音却有了厚度。真想给儿子堆个大雪人,学成到现在还没见过雪花呢!

  “成成?成成?学成?”

  “哎。”

  “叫你下来写下来写,你怎么老上去呀!”中年人高声里压制着不满。

  小孩没说话,对话陷入寂静。

  改换语气后,中年人继续说:“上面光线太暗,对你眼睛不好,你干嘛在上面写作业呢?赶紧下来!”

  “哦。”小孩喏喏地回答。

  没多久,钟学成抱着一摊本子和书下来了,打开铺子门口的灯,趴在妈妈原来辅导他作业的柜台那儿继续写。钟理这才满意了,盯着学成的小背影,怒气渐散。

  为什么他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发火呢?说来怪又不怪。

  自从这几个月他们夫妻感情彻底冷淡、铺子停了生意、晓星不再过来、雪梅去了重庆之后,儿子学成很少在一楼写作业了。不仅是写作业,连玩也很少在一楼玩。有时候明明知道儿子在铺子里,却压根看不见人、听不见声,特别是前段儿儿子去富春小区住了一段儿之后再回铺子,整日如戴了指环的隐形人一般。小孩越是这样,钟理越不满易怒,他必须得让孩子出现在他眼前才觉得顺心顺意、合情合理。父亲想看见儿子,再正常不过了,可是钟理却不懂自己想看见儿子是因为他深爱着他,更不懂儿子为何总是避着他。

  当然是害怕了!

  学成这一年格外地怕爸爸,特别是妈妈不来铺子、姐姐上大学、爷爷上班以后,只要是和爸爸独处在五米之内,小孩天然地生出一种恐惧来。一颗心提着,两双眼斜瞅,像宠物洞观主人一般时刻紧盯爸爸。只有当看不见且听不见爸爸的时候,这种恐惧才会自然解除。爸爸这段时间对自己特别好,似乎好过了爷爷,但是他多变的情绪、忽好忽坏的脾气、过去对自己的打和骂,让小孩望而生畏。永远!永远地,他提放着爸爸,害怕他两眼忽然犀利,害怕他挺起身子,害怕他大声说话,害怕他伸手打他。

  钟理觉着自己已经很努力地改变了,他在努力戒酒,努力变得温和,努力关心儿子抚慰儿子,可是学成老是回避他。这种看不见所爱之人的愤怒、勒令儿子出现在他视野之内的强迫症,像猛兽一样随时会冲破牢笼。他在控制自己,他想做个合格的父亲,他想像寻常父亲一样哄儿子睡觉、陪儿子吃饭、辅导儿子写作业,然后期待儿子也像寻常儿子一般黏着他要抱抱、朝他撒娇、跟他嘻嘻哈哈地说话,可是没有。每见儿子在他面前耸着肩膀侧着脸地警惕他,钟理心疼,同时愤怒。

  这是个矛盾,在矛盾面前,钟理优先选择了自己的利益和意愿,那便是一次次地强迫儿子出现在他眼前、强迫儿子提心吊胆地接受他的父爱。

  猛兽在小可爱眼前极力地表演慈爱,却不知小可爱所惧的正是猛兽本身及其本性。

  “哎呀,这咋整呢?”挂了电话,老马噘着嘴对漾漾摇头叹气。

  “嗯?”漾漾抖着脑门好奇。

  “你妈刚打电话说,她今晚上又回来晚,叫爷盯着你写周末作业!咋整?”老马问漾漾。

  “嗯?”漾漾一脑子浆糊,似懂非懂,或者懂装不懂。

  “去拿作业!现在七点半,写一个小时就行——快!”

  漾漾半闭着眼没动弹,继续摸爷爷床边的玩具玩。

  “快!”老马加大嗓门吓唬她。

  漾漾又顿了数秒,可怜地转过身,忧郁地回房取作业。老马见她乖乖的,心里乐得笑开了花,随后喝了医生开的最后两片感冒药,喝完药取来水烟袋,打开秦腔戏,一边抽烟一边盯着漾漾的笔。

  如此,在秦腔粗狂的配奏下,爷孙俩开始了每天晚上都得来一遍的默剧表演——一个画小花,一个偷偷笑;一个走神乱瞟,一个摇头叹气;一个抠纸咬笔,一个瞪眼吭声;一个打盹儿流口水,一个吹胡子敲桌子;一个天马行空地问,一个爱答不理地回;一个娇滴滴地撂笔蹬脚倒在床上,一个笑呵呵地合书收笔整理书包。

  晚上八点,马桂英原本要回家,没想到王福逸忽然打电话说请她去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酒馆。原来是桂英前天买的礼物收到了,王福逸意外之喜,说什么也要回请一顿。桂英回绝不了,只能答应了。两人会面后王福逸带着桂英开车去一家名为光源氏的小酒馆。

  “你今天怎么在市内?”桂英在车里问。

  “我最近一直在。你也知道,我公司的客户好多安科行业的,老钱总的展会造福好多人呐,我这几天谈了不少客户,得谢谢咱钱总,还有您马大经理呀!”王福逸擅长吹捧,可他吹捧的女人除了客户就剩桂英。

  “别!见外了哦!哎呀呀……这几天我真是快累崩了!工作一团糟,家里一团糟,昨晚上从九点半一口气睡到今早上!哼!”桂英有气无力。

  “正常的生活正是一团糟,糟糕才是生活的真谛啊,哈哈哈……别着急,马上到了,晚上给我们敬业的马经理补点能量!”

  闲扯间两人到了酒馆门口。停好车,招待生领着他们从酒馆侧门进去了。花卉摆满了走廊、廊上挂着红色的长条灯笼、灯笼下流动着一股细小生动的曲水、随曲水在酒馆内漫游的还有断断续续的古琴声和时有时无的沉香味儿——好一派安逸清净的去处。尾随福逸,桂英穿过山水画的巨型挂布,来到了亭子型的酒馆内。

  “‘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

  桂英被酒馆内的巨型字画吸引,读着那字陷入了沉思。这该是致远一直追求的境界吧,她顿时感觉自己理解了这文字的奥义,有些小得意。两人坐在实木圆桌以后,福逸在点餐,桂英凝视茶壶上的小字又失神了——“自静其心延寿命,无求于物长精神”。

  “你想吃点什么?”福逸捧着菜单问。

  “我吃了晚饭的,你随便点一点。”

  “这是从日本来的酒,度数不大,我多点几样,你尝尝高低。”王福逸说完笑眯眯地合上了菜单。

  “这儿环境真好!一进酒馆立马忘了烦恼。”桂英望着四处贴着的名画、字帖还有书架上的古朴书籍由衷感叹。

  “是啊,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我烦恼时一个人常来这里喝酒。淡淡的有酒意又喝不醉,关键是环境极其安静、黑暗,人一到这儿,心便沉了下来。所以我说要带你来静静心、放松放松。”

  “怎么不早带我来?瞬间有种错过一亿光年的感觉。”桂英抿着茶,观望这无一电灯电棒、处处闪烁着蜡烛、煤油灯和走马灯的神秘酒馆。

  “今天怎么样呀?”福逸给桂英添满了茶。

  “哎别提了,今天会场很惨淡,大家脸色个个不好。本指望着周六对公众开放后会像原先一样人多热闹打个翻身仗,哎……很惨!客户反响不好一见面就抱怨,我们业务员在客户面前压根挺不起腰杆子。”桂英摇头叹气。

  “正常!经济在滑坡,展会肯定受影响。钱总怎么说来着?‘展会——就是经济发展的照妖镜’,哈哈哈……不管做什么,你不能指望永远蒸蒸日上。再说,好多人暗地里不知谈了多少客户,明面上他不会对你们主办方说的!”王福逸模仿老钱总讲话时,逗笑了桂英。

  “那倒是!今天李姐和老钱总……明显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谦卑了?”福逸抿茶抬眼。

  桂英苦笑着点点头,道:“以前弯腰的是客户,现在弯腰的是主办方,哼!”

  “也是好事。再不改变态度,客户全被竞争对手撬走了。你是没见过安防展(同行的另一个展会,安科展的最大竞争对手)那边对客户的样子!我都拉不下那身段儿,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人家现在做得比安科展要好。”

  “我没见过。听说服务好、组织的活动很专业,论坛和会议反响也不错。”桂英说完低下了头。

  见桂英脸色深沉,王福逸转移话题道:“得!咱不聊工作啦,请你来是想好好感谢你,顺便让你放松放松。”

  两人观赏酒馆装饰的时候,酒上来了。拳头大的观音瓶一口气上了十樽,每瓶里藏着不同的酒,中年女士款款地为两人一边介绍一边倒酒。在酒桌上喝惯了劣质酒和高度酒的马桂英,头一回尝到如此香醇清甜的酒,一时间把持不住,每样喝了不少。酒意渐浓,醉而不知,一张嘴如决堤之水掰掰起来——有点猪八戒的憨,有点孙悟空的精,有点唐僧的碎碎念。王福逸侧躺在厚厚的蒲垫上,眯眼微笑如卧佛一般,任由桂英天马行空地乱侃,如少女,如孩童,如知心朋友。

  “……如果飞海公司跟鸿铭科技的这场官司真打起来,我看谁家也捞不着脸面,以后就算打了翻身仗,在行业里也烙下了黑历史!一个管理变态,一个盗用技术,哎……诶老领导,北方下雪了你知道吗?我朋友回家奔丧赶上了下雪,拍了很多下雪的照片过来。哇塞!白茫茫一片,我们那儿是黄土高原,你站在原上一望,所见之处天上地下全是雪!搞得我今天分神了都,好几个瞬间以为自己在雪地里呢,估计是展馆内的空调太冷了……这两天刚一降温,我们家老头发烧了,哎我完全没顾上,平时瞧他精明强干地到处挑我的刺,真到病了我才意识到他真是老了……前段儿出事故的郑小山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他今天回老家了,走之前给我发了条很长的短信,哎呀我的老天爷,我在车里看着短信泪流满面……”

  说话间,王福逸点的日本料理也端了上来。精致碗盘里的小菜馋得桂英好似三天没吃饭似的,拿起筷子丝毫不客气,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王福逸起先喝了几杯酒,后来不喝了也不吃了,静静地听着桂英倾诉她的烦恼——工作的、父母的、孩子的、老家的、朋友的、闺蜜的……这些,王福逸统统没有。父母走了、孩子没有、婚姻散了、朋友远了,他的生活里只剩下赚钱的工作,而工作于他来说小菜一碟又机械无聊。公司在稳步扩展,工厂的单子越来越多,他作为掌舵人并没有多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这些,皆源于王福逸是一个内心豁达但更丰富的人。

  金钱早已不能满足他对人生的追求了,他渴望一个完美的女人,可惜那个人迟迟没有出现。眼前的女人算不得完美,却是风趣的、聪慧的、可爱的、善良的、直白的、忠诚的、热情的、充满烟火气息的。他欣赏马桂英的所有优点,这些优点足以冲抵她身上那些微不足道的缺陷。离婚后,他越发地肯定马桂英正是那个他心中的完美存在。

  难以启齿,有点害羞。

  为了今天这场聚会,王福逸作为一个年及不惑的过来人,也是有所准备的。严选的手表、配色的袜子、淡淡的男士香水、富有机心的墨镜、不易显露的发型、在十几套衣服里捣鼓了一个小时才选出来的一套。这是一套不菲的黑色唐装,为了不显老他专门选了没有旧式纽扣的样式,里面搭配一件米白色的中式衬衫,宽松的裤子下面他选了一双白色的新款潮流休闲运动鞋……王福逸不想把自己整得太过花里胡哨装嫩,也不想穿得太老气、没特色让桂英忽略。他从不去揣测桂英的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人,也不愿伪装自己去研究桂英的喜好,他认为他的自信和宽厚足够引起桂英的关注和好感,然而,此时此刻,正在桂英叽叽呱呱地又吃又喝时,久经商场的男人竟然分神在怀疑自己的穿着在桂英眼里会不会显得很怪异、很别扭,这想法让他浑身不自在。

  “你真的不吃吗?再不吃我吃光了!”马桂英端起最后一盘三文鱼问。

  “啊……呃……我不吃我不吃。这次你全吃了,下次你请我吃饭吧!”王福逸抬了抬下巴。

  “哎呀说累了,再喝点酒。这小酒真——好——喝!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为什么你这么会享受生活?太可气了!我最讨厌人家有钱有闲竟然不是钱多人傻!你说说你,开着豪车戴着名表,还能找到这种物美价廉闲情雅致的好地方——太可恨啦!我要吃穷你喝穷你!”马桂英说完自顾自地倒酒品酒。

  “哼!那你可得努力呀!”王福逸呵呵地笑。

  桂英喝酒的时候,福逸坐起来在手机上又下单了十瓶小酒,很快招待生端了上来,马桂英酒兴大发,跟个酒鬼一样贪杯。

  “歪打正着呀!我以前真不知道自己能喝,我是干了这行陪客户之后才发现自己酒量过人的,哎呀……绝对是遗传!我们家老村长从小给我灌白酒——五十多度!前段还给我女儿灌白酒呢!漾漾才四岁!四岁天呢!为这个我俩大吵一顿,老头还离家出走呢……”

  马桂英滴滴答答又说了很久,中间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后明显醉了,走路要扶、身子在晃、语速变慢、拉着尾音。王福逸在旁听她说话如听爵士乐一般,浅浅地笑、偷偷地乐,中年男人好久没这么笑过了。别说他对桂英存非分之想,就算身边有这么个要好的率真的朋友,他也觉得珍贵而满足。桂英醉了以后,王福逸放松了很多,不用再担心自己的穿着是弄巧成拙了,可是,男人心里又有些失望。

  这一次又失败了。桂英终究看不出他眼里的意味。

  马桂英真这么蠢吗?蠢得看不出一个男人对她有意思?瞧瞧桂英,她的家庭算不上圆满也不是糟糕的,她的工作算不上成功也不是拙劣的,她的社交、感情、健康、孩子、生活追求等等皆是一样——不拔尖不拖腿、不完美不差劲。桂英自己亦是那种没有大追求却笃定了什么,并且愿为笃定之事加鞭努力、付出余生的人。这样的马桂英一来眼不拙二来人不蠢,独叹迟钝。这个女人真的只是在爱情上很迟钝、很木讷。

  奈何,这迟钝折磨着王福逸。他想退出危险的游戏、出格的欲望,但对方浑然没有发现——没被警察调查立案的罪犯还叫罪犯吗?他想自私一点争取一下,为了心中所爱,为了将桂英那种幸福的烦恼、带着烟火气的热闹据为己有,可气对方愣是没有信号接收不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王福逸选择了继续——继续假装对她没意思并调侃她的身材,继续表白他对她是商业目的和利益动机,继续表演他是她的好朋友、好领导,继续对她千方百计又保持距离的好。

  转眼到了十一点,桂英早喝瘫了,一张嘴还在精心地描绘她退休以后的浪漫生活。王福逸起身结账,然后叫了辆车,将她扶起来准备送她回家。到了金华福地的大门口以后,王福逸思前想后种种不便,最后用桂英手机给桂英父亲打了电话。没多久老马和仔仔下楼接人,看到桂英烂醉如泥那样儿,老马没有上前一步而是退后两步说:“哎,那个……要不你抬她上去吧!我俩抬不动。”

  “哦……好好好!”无奈,王福逸下了车露了脸,和仔仔一块将桂英搀进了电梯。

  “啧……哎……哼……”老马在电梯里瞅着桂英,翻着白眼,一脸不悦。老头既担心她身体又嫌她丢人。

  “几个客户一起喝呢,马经理喝得太猛了……”王福逸流着汗解释。

  老马瞅了几眼王福逸,有点面熟,于是问道:“你是她同事还是?”

  “马叔我们见过面的——文博会!有印象吗?”

  “哦——哦哦!记着记着!”老马一改面色,正儿八经地对着王福逸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扫描了几番。

  “你呀——哦……”想说什么又忘了,老马挠了挠脸问:“她前段儿胃出血了,以后你在场的话,叫她少喝点。”老马说完,又觉得话不对劲儿,有点尴尬。

  “马叔我知道了!”王福逸满脸羞红,桂英父亲的鹰眼盯得他快现出原形了。

  “终于到了,我妈太重啦!十个人都抬不动!”电梯门开了,仔仔一边抱怨一边挡着电梯门。

  老马开门以后,几人进屋了。将桂英放倒在床上后,王福逸不敢多看,赶紧出了桂英的房间。

  “你是她以前的领导是不?要不坐会儿?”老马记起前情,指着沙发问。

  “呃……不……是……那个太晚了不方便,叔我先走了!”王福逸尴尬地往门口冲。

  “哦!仔儿,送下这个叔叔。”老马喊仔仔出来。

  “好的。”

  仔仔利落地跑了出来,一路非常有礼貌地将王叔叔送到了小区门口。作别后,王福逸不停地擦汗摸脸搓下巴。桂英儿子的彬彬有礼如春风扫面,他却被吹得极不自在。爱情的范畴一旦拓宽了,顿时显得婆妈而缥缈,八竿子打不着的全进圈了。

  仔仔回来后给妈妈脱鞋脱袜盖被子,然后自己洗澡收拾准备睡觉。老马却睡不着了。作为农村人他淳朴直白,但活了七十年见了七十年的牛鬼蛇神,谁卖弄风骚、谁赤胆忠心、谁老奸巨猾、谁蠢笨如牛,老村长还是看得出来的,即便一时看不清楚,当场也会有模模糊糊的感知。这一晚,老马的感知结果是——一个缺心眼、一个多心眼。谢天谢地,桂英长得五大三粗、一身虎劲,不似寻常姑娘娇滴滴的让家里人提心吊胆。再说那人,身型如虎、天庭饱满、眼神稳定、举止正气、面相有福,怎么看也比仔仔他爸有气象,老马只怪自己运气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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