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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中 观山游谷追溯往昔 有说有笑多情多姿


  南北通透的院子、刚刚清理过的牛圈、摆着竹制沙发椅的屋子、堆满翁罐坛斗的灶房、立着一棵香椿的茅厕……不知何时,老马回屯了。客厅墙上的那排奖状在,灶台上的灶神像在,土炕四周用来护墙防虫的老报纸也在……没错,一看便知到家了,老马松下一口气,打算抽锅烟、喝缸茶。

  天气太热,正在砍柴的老马撂下斧子,从脖子上抽下毛巾擦了擦浑身的汗,低头时发现自己身上没有褶子了——返老还童吗?老马拍了拍臂膀、掐了掐大腿,果真一身牛劲儿,回到了年轻时候。兴邦他婆急着用柴火,老马砍完柴用手推车将柴火推回去了。原来今天是小年,家里忙着蒸馒头捏花卷做花馍呐。老马一到家见兴邦在帮他婆端箅子,兴盛在灶上添柴火,英英她妈在房里给五六岁的英英编辫子。老马乐呵呵地坐下来,享受着老小妻儿在身边的天伦之乐。忽地眉头一皱,他听人说兴邦在外面被车碾死了,怎么可能?小伙子正在自己眼跟前麻溜地干活呢!老马不知从哪来的风言风语,越想越气,顿时气得坐不住了,要去跟传瞎话的人理论理论,故而穿好棉袄出门去了。

  一出门天早黑了,老马顺着大路不知走了多远,忽见一处灯火通明之地,老农民皱着眉碎步走进去,赫然瞄见里面人山人海,好个空前绝后的气派——现代不锈钢铁架、灰白抛光瓷片墙、琥珀无缝石砖地、长短东西扶手梯、聚点成面白炽灯;还有奇奇怪怪的大树大花、各色各样的凳子椅子、见所未见的雕塑壁画、能说会走的机器人广告人;来往的人有推行李的、溜冰的、散步的、遛狗的、打羽毛球的、带孩子的……似曾相识,老马似乎来过这里,好像是寺庙,好像是商场,好像是车站,好像是庙会……老马一时想不起,只记得来这里找人,可是他要找谁呢?刹那间老头变老了,变成了白发白毛驼背褶皱的老头。古稀老俯望水池里映射的自己,一时想不起为什么他变老了。

  对咯!这富丽堂皇的地方是深圳北站,他要找的人是儿子兴邦,老马一拍大腿,良久终于想起来了。再抬头人群熙攘、物品琳琅,成千上万的人影晃得老头晕乎。揉揉眼,再睁眼时分明看到自己站在渭南市临渭区的大觉寺内,马建国同志彻底懵了。愣了半晌,他隐约想来了,家里人说他今年倒霉运,所以才一下子没了老母、老伴和儿子,屯里人让他来大觉寺里拜一拜转转运。老马本不迷信,可一想自己果真是一年之内失去三人,一时不禁涕泪交加,在大雄宝殿里双手合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该说什么祈祷之语呢?白发苍苍的老人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才磕了两个头便失声痛哭。

  娘说猪牛羊要吃草,他每天必须出来割草,割满一篓草才能回家吃饭。年轻的马建国又饿又累,他幻想自己躺在凉席上、泡桐下睡大觉,他模仿从爷爷那儿学来的姿势翘起二郎腿,双手作枕,浓荫为被,心心念念,只等清风来。

  不知睡了多久,老马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狗尾巴草中。温暖无风,阳光高照,此刻的莺歌谷中只他一人。年轻人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翘起二郎腿,调整好姿势,双手作枕,绿草作褥,浓云为被,千呼万唤,只等睡神来。蒙昧之间,八九岁的马建国幻想自己年过花甲,某一天途径此处谷底草地,发现这里有个天坑,年迈的自己慢慢地滑下去,然后告知天地人神,规定此天坑只属于自己。

  转头又是一觉,再醒来时已然年过古稀,老马凝望着自己这一身枯朽哀叹不已,再转头又见身边有个小娃娃,原来自己这一生多子多孙,想来也是幸福。他拉起那娃娃的小手,去他最爱的莺歌谷游玩,下谷后意外发觉一处人类从未涉足的天坑!从上俯视,那天坑似水桶状,有五十来米深,坑底有几亩地大小。天坑周围的岩石壁上垂满了长长的草藤,坑底北高南低,绿色的草毯铺满一地。坑中有一条半米来宽的清水,从西北流向东南,中间不知转了多少弯。老马见坑底没有豺狼野兽、蛇蝎毒虫,意欲借助绳索下坑查看。到坑底以后他四下张望,怕地面不安全,走半步探半步。没多久,见多识广的老头意识到地上的草全是石生草,高过膝盖、密密麻麻,地面也全是石头没有粉砂细土,四周没有洞穴亦不见裂缝,也不知这股清流从何处来流向何处去。天坑北面有两棵奇树,树冠浓密膨大,树茎颜色灰白,看上去是石头、摸上去也是石头……老马心安,设想此处作他的坟墓该是圆满了。上面的小娃娃早饿了,老马将娃娃抱下来,然后在坑里给娃儿找果子、花朵和野菜叶子吃。

  坑里的时间与坑外的时间不一致,从坑里上来时外面已是凌晨五点。老马一人走在麦地里,正值麦收的季节,害怕自家的麦子被别人偷割,刚结婚的马建国拉着手推车早早地去地里割麦子。西坡的土路又长又陡,不防备后面有人跟着他,老马频频回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忽地心脏一哆嗦,怀疑自己被小鬼跟上了。男人不敢回头,拉着车一路轻跑,吓得心脏狂跳不止,哎呀哦呦之间睁开了双眼。

  又是梦,一沓一沓的梦。

  老马擦了大汗,摸来手机一看,凌晨五点零九。一两点才睡着五点又醒,中间全是黏乎乎的梦。老马身子疲乏,依然躺在床上。人老了,由不得地叹息不止。

  他想起了马家屯,他思念工具房里的老斧子,念叨后院三条大狗的窝冬天需要加条褥子,着急西北的枣树园这时候应该松土,想到打麦场陈年的麦秆不知今冬是否已经用完……老马常担心自己在深圳会忘掉屯里,事实上纯属多心。马家屯已化成他的一部分,即便摸不着门前的树桩子、看不见村头的水泥路,即便哪一天老得痴得统统忘掉,在梦里,他眷恋的一切皆会重现。大可不必,不必担心马家屯离他远去。

  思来想去,老马总是绕不开一个人——儿子兴邦。他的丧事怎么样了,葬礼办得如何,家里目下何种样子……掐算了一遍又一遍,结果一模一样。他想要打个电话,可为了一个明知的结果非要多此一举吗?何况这时候他打去电话,惹来的不过是一堆人的可怜。老马不需要。

  辗转反侧,脑袋里跟过电影似的停不下来,反正也睡不着了,老马起床开始干活——扫地拖地、洗孩子们的衣服、思考今早的早饭、准备今早的早饭……天渐亮了,再抬头时又是蓝天白云、旭日东升。

  “爷爷,今天我们留校的男生请女生吃烧烤,大伙儿自己做的那种!”

  “哦好好好,烧烤不错呀,梅啊你少吃点辣子,省得长了疙瘩不好看!”

  “不行哦!重庆这边什么菜都放辣椒,没有不辣的东西!”

  “嘿那可咋整?”

  “我已经习惯啦。爷爷,你知道我小姨在做直播吗?”

  “爷可不知这个。前阵子过年你小姨来过,这两天没见了。”

  “这两天她养了一只猫,天天给我发小猫的照片,每天发几十张呐!好无聊呀她!”

  “有个猫咪也好,猫咪聪明、黏人还喜庆!爷刚来深圳也想逮个猫来着,给咱铺子里捉捉老鼠,可惜猫没养成倒是把你给养大了,吼吼……”

  “嗨嗨好吧!成成现在也有一只小猫,我妈还给他养了只狗,两只都超小,萌萌哒好可爱,他每天认认真真地喂猫狗吃饭,我妈说他可敬业啦!”

  “爷知了。他回去之前爷还给他捞过两条小金鱼,他走后,现在爷爷养着呢,想跟他说话了爷冲着金鱼说,哈啊……”老人说完一脸僵硬,咽了几口唾沫。

  “我妈说成成现在会点头、会摇头、会笑了,跟村里的小孩子还能一块玩,再加上小猫小狗,我妈不用管他人家自己玩得可嗨了!”

  “哦那就好那就好!梅啊你零花钱够不?跟人家吃烧烤自己掏钱不?”

  “够呐!我过年收了那么多红包,光姨姨和我小姨给的压岁钱够我好久生活费啦!爷爷你不要再操心这个啦,我还担心你呐!天天那么忙,快七十了整天在街上,过年也在街上过,我心疼死了!”电话那头的孙女连连撒娇。

  “没事没事,爷命大,这点活算啥嘞?你等着,爷爷发工资了再给你发个红包,呵呵……”

  “我拒收!我关机!你要再打钱我把你微信删了!”小妞威胁。

  “你是姑娘家,穷不得!要让同学知道你天天在外面打工,人家笑话呐!还以为你多穷呐!该上学好好上学,别老是给家里买东西,留下那钱给自己买化妆品,你瞅瞅街上的女娃娃哪个不抹化妆品?我娃儿到年纪了,该打扮打扮了,该买裙子买裙子,别一天天灰溜溜的叫人笑话……”

  不得不说,和孙女斗嘴成了钟能每天最幸福的时刻,甚至时常眼巴巴地盼着梅梅给他打电话。偶尔孩子打得晚了老头隔一会儿便掏出手机看看,竟疑心是自己手机坏了、没信号。没错,大年初六的钟能还在街上打扫,只不过近来下午三四点他可以早早收工回家。家里冷清清的,还不如在街上一边工作赚钱一边晒太阳吹风快活,偶尔遇上百草新村里的清洁工老唐,两人还能坐下来抽抽烟聊聊天。

  老唐比钟能小四岁,憨憨的、矮个子、木讷人,前年经人介绍从广西天峨县出来到深圳打工。天峨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县里能出去的人大多在广东做清洁工赚钱。老唐和老伴在百草新村里做清洁,两人一方面给街道清扫一方面抽空做钟点工,一月赚得不少,可惜开销太大。老唐儿子生了两孙子、女儿生了两外孙,养家的重担莫名其妙地落在了在外打工的老两口身上,以至每月朝家里至少寄去四五千的生活费。

  自打修鞋匠老刘回去过年后,钟能近来特喜欢跟老唐说话,因为老唐除了哼哼笑点点头几乎不说话——老唐从不随意地评论,不出侮辱尊严的主意,不提贬低人的建议,不给任何消极的反馈。钟能随心情地倒苦水,老唐永远笑眯眯地听,从这一点来说老唐着实是个天才般的倾听者,以至钟能每天跟他聊完天后无不感觉心里舒坦。

  今天已大年初六,晓棠午后休息时无意间点开了直播的软件,这才知自己年夜饭那天的直播竟然火了——海量的评论、不菲的打赏、数百条转发……晓棠有点懵,她回忆除夕那天到底直播了个什么话题,她不理解为什么做个饭炒个菜还能大火。一遍遍重看视频浏览评论之后,一时哭笑不得,原来自己因囧而火。

  正翻看间发现好多人今天也在评论,有不少粉丝要求加量直播的。刹那间晓棠有想要直播的冲动,可是,直播什么呢?最近全心全意地养猫,脑子里全是小猫三天没排便怎么办、猫咪疯狂挠窗帘怎么办、猫咪不用猫砂盆乱尿怎么办、猫咪吃了猫粮呕吐为什么……为了更了解缺耳,晓棠这几天下载了很多养猫的软件、加入了很多养猫的宠物群、学习了不少关于幼猫生活习性的文章。这时候粉丝让直播做饭,她给谁做呢?

  女人有心想直播一次烤红薯、吃红薯,意欲降降粉丝热情,可年后懒惰的她真是连做个烤红薯的心情和力气也没有。每天兢兢业业给缺耳做饭、喂水、铲猫砂,最后整得自己蓬头垢面一团糟。反正是一个人又出不了街,不如在家宅着。

  评论拢共上千条,翻到后期,女人渐渐意识到人们爱看的是猫不是她或她做的饭,到后面好多人要求她直播一次猫咪的近况。原来如此,自己的视频大火竟然是因为缺耳的出境。想到这里晓棠忽有了劲儿,给自己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打算直播一条名为“单身狗与单身猫的孤苦春节”。再喝了一杯咖啡,开始打扫、清洗、化妆、准备,下午五点打开镜头直播,直播的是单身狗给单身猫做饭、铲猫砂、撸猫的内容。果不其然,粉丝很快上线,好多人发弹幕要求她介绍一下那只猫。晓棠于是强势抱来缺耳给粉丝看,正介绍缺耳的出身时,缺耳毫不留情地伸出爪爪狂扇晓棠的脸。

  这下好了,美女主播破相了,小猫赶走主人自己在镜头侧边的桌子上肆意地舔毛,晓棠则无奈地拿来镜子气呼呼地对镜补妆。美女主播被疯狂打脸,场面失控,粉丝尖叫。莫名其妙,晓棠的视频再次火了,她依然后知后觉。不应该是直播成功学、装修收纳、医学普及、娱乐八卦之类的内容才会大火吗?为什么自己的视频会火起来,晓棠百思不得其解。这两次的视频火是火了,女人着实摸不准套路,这两次直播后心情特别不好,于是打算暂停一下直播。补完妆她跟粉丝道歉,交代了最近直播的频次后,果断关掉了直播。

  自己又不依赖直播赚钱,更不会以直播为主业,所以确保自己不被直播这件事所反向影响是晓棠目下的最大忧虑。此刻头脑清醒,缺耳也不知躲在哪里睡觉去了,晓棠刚好可以借着咖啡的醒神奇效精心规划下自己的生活。

  近来每天的阳光都很好,晓棠因自己的心情配不上阳光而感到内疚。她不再年轻,趁着现在有心劲得赶紧学习进修,所以准备会计考试不能中断;有了缺耳她的生活出现了新的色彩,但是女人时刻提醒自己要科学喂养、理性撸猫;YQ期间不能外出,蜗居在家如果不自律会越来越废,所以她计划着每天在家里跟着视频定时定量做些瑜伽;最后,她在本子上写下——一定要按时吃饭、规律作息。一番用心规划,生活的背景墙蓦地换了色,晓棠开始准备一个人的丰盛晚餐。

  如果说人生是一条通天塔、一栋大厦或一条长城,那么,每一天便是一块砖。与其等到尽头时惋惜这一生没有好好锤炼打磨,不如在每一个当下用心生活努力盘算,朝着目标的通天塔方向、朝着向往的大厦设计方案、朝着梦寐以求的宏伟长城每一天用心地一步步靠近。终有一天,执着的人回头看自己的人生时,不必满是悔恨地可惜它荒废或虚度。即便最终的成果不是矗立天际的通天塔、不是收纳各色人生的大厦亦不是冻结时间的万里长城,但那用心走过的人生,必然雄壮伟岸别有风情,必然令众生刮目相看、潸然泪下。

  初六下午,老马为中午没做好饭耿耿于怀,五点开始便准备晚饭。对一个不怎么会做饭的乡下老头来说,能做出令两城市小孩满意又可口的饭菜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有孩子奶奶这一大师时不时地耐心指导,但生疏的老马总在某些细节上失了手,导致功亏一篑。今晚做的是清炒丝瓜、蒜苔炒肉,蒸了米饭、熬了白粥,水准还算可以,仔仔吃得粗狂,漾漾满口是油。照旧老马自己没吃几口,目睹两娃儿大口吃饭他已然满足到饱。

  惦记了一天,揣测了一天,虚虚实实纠结了一天,最终,老马冷不防地朝仔仔开口。

  “你爸这两天给你发消息没?”

  “发了。”

  “说啥了没?”

  “说了。”

  “你大舅……”老马没看仔仔的眼睛,刻意侧着身子给漾漾夹菜。

  “今天早上埋了。”

  “哦。”

  “我爸说事办完了,能买到车票的时候就回来。”

  老马再没吭声,心里又开始卡带一般循环往复地回放那句“今天早上埋了”的话,不防备喂菜的手一抖,菜掉到了桌子上,幸好仔仔高度近视没看见。

  这一晚,老马没力气洗碗,躺在椅子上直躺到夜里两点才清醒。仔仔原想一早告诉爷爷大舅入土的事情,怕爷爷伤心,少年欺骗自己也许爷爷忘了这件事。没想到晚饭时说了之后,爷爷再也没声了。碗盘是少年端进了厨房里,垃圾是仔仔摸着路倒到了楼下,漾漾是仔仔连哄带骗地安顿睡着了,临睡前他叫了好几声爷爷爷爷一概听不到。少年理解不了一个老人失去儿子的痛,但是他知道爷爷一定没有睡着,因为睡着后的爷爷鼾声如雷,临睡前小伙子只能抱来被子为爷爷盖好。

  大年初七,包晓棠要去公司上班。虽目下公司还未通知哪天工1复,但员工不上班工资照发。晓棠昨天接到总监通知,今天上午持之证出门、持之证进入公司大楼后,发现汤正也在。两个人在宿舍被迫宅了半个月,半个月里不能出门不能跟人聊天,这一见面热闹极了。

  “哎呀!你也来加班!除夕快乐新年快乐破五快乐!元宵更快乐!顺便祝你端午、中秋、国庆统统快乐!”汤正一见晓棠口吐莲花。

  “哈!你憋坏了吧!多少天没跟活人说话了?”晓棠一进办公室听这么一番恭维,乐得止不住。

  “可不憋坏啦!我憋得见着白墙、镜子和窗台都想说话!要不是今天出来加班,我恐怕今年过年一个月全在出租屋里过了!你说悲不悲惨?诶送你一包口之*,当成是新年礼物啦!”一见面汤正便响应时髦送起了口之*。

  晓棠接过口之*哈哈大笑。Yq时期,七情六欲被严厉桎梏,今忽地出来,晓棠莫名地兴奋。

  “你怎么样?在家颓废吗?是不是跟网友一样十几天没出门鞋都臭啦?”

  “哈哪有!胡说八道!”

  “哎呀这个年假,比我想象的长呐!”

  “我来的路上路过南山的天桥,我站在天桥上呼吸了很久的新鲜空气!大口大口吸气,戴着口之*好不习惯!”晓棠抱怨。

  “今天西莞有五家公司因为提前工1复被处分了,我看还得憋很久呐!咱能出来一次,害怕归害怕,还是挺幸福的。”

  “是啊。”

  两人说说笑笑处理完工作,已上午十一点了,临近午饭,眼见又要回去居家GL多少有些不情愿。汤正得知今天晓棠也来公司,早有妥善准备,拿出自己包里的零食、饮料还有带的饭菜,两人在办公室将就着吃了起来。

  “你现在怎么买菜怎么吃饭?这边已经不允许外卖进小区了。”吃饭时汤正问晓棠。

  “持之证呀?跟大家一样,两天出来一次。只不过菜价好贵,单身狗穷啊,连土豆白菜也吃不起了!”

  “这段时间蔬菜特别紧缺,大超市也缺呐!昨天出热之搜,说两家超市因抬高物价被罚款罚了几十万。还有,深圳三家餐厅因为提前开业也被罚了。那些提供年夜饭的饭馆不好过呀今年。”

  “嗯是啊。我们那栋楼出现了一个新产业,你猜什么?预约上楼顶打牌。我们顶楼很小,楼管只允许一天上去十户,所以邻居们前一晚约好,然后第二天上去抽烟打牌吃瓜子,哈!”晓棠分享自己的生活。

  “我最近消毒水味儿闻多了,特不舒服。我们小区出现了YSBL,哇!电梯一天消之毒七次!今天能出来,我必须在没人的地方好好换换气!”汤正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今天车上人超少!来深圳十几年了,从没见过车流这么少的街道!今天我来光等公交车等了二十分钟。”

  “今天好几个单之位发了减之租倡之议,我们小区也出了,可减租跟我没关系。”

  “现在可以申请领口之*,你申请了吗?”

  “申请了,但是不抱希望。那么多人留在深圳,一共才十万只口之*,一袋十只,也就是说只发了一万袋。”

  “分批次的,这一轮完了下一轮还有。”

  “现在不出门,说实话也不太需要口之*。”

  “你不够的话我有,我口之*不少,我一个人用不完的。”晓棠想起了朱浩天送她的那箱口罩。

  “谢谢,我的够用了。我听行政和人事的说,复*工后会出规定,要求公司给员工提供口之*,现在不上班不出门不消耗的。”

  “也是。现在出了一个软件,让自主申-报,你申-报了吗?”

  “肯定呀!不报出不了门进不了社区。交1警在路上查车时还在劝返呢,以前拿的是测酒量的,现在交警每人手持一柄计度温!哈!”

  “那些生产口之*、计度温的企业还没工1复呐,我们这些公司工1复岂不是更晚?”

  “可不?昨天深圳的一大巴出现了QZBL,还有南山一小区上下楼出现了gr!情况不容乐观!”

  “嗯,难怪小孩子们开学的时间一再推迟。”

  两人聊到下午三点才准备离开公司。临走前得知晓棠近来养了一只猫,汤正格外感兴趣,问了好多关于缺耳的问题,表现得异常关切。直到将晓棠送上公交车,两人笑着分别。皆是留在深圳,老单身汤正蓦地认为自己有机会了。美人当前,错过可惜。

  大年初八一大早,老马忽接到一个电话,是快递公司送包裹的。在小区门口取了后回家拆开一看竟是一副眼镜,老马一猜便知是仔仔的眼镜,于是叫来小孩试戴。

  “看是你的度数不?”老马小心翼翼递过眼镜。

  “哇塞!好清晰呀!OMG,我又重见天日啦!”少年戴上眼镜立马换了个人。

  “也不知谁寄的,你爸在西安配的还是你妈托人给你买的?”

  “管他谁寄的,我的天,终于有眼镜了!我看看度数,左眼散光一百五、近视一千度,右眼散光两百、近视是九百七十五度,是我的度数!是我的度数!哎呀这个眼镜盒我也超喜欢!”少年戴着眼镜站起来在家里左右俯仰,好像头一回打量家里的墙布、吊灯和地毯。

  “是你的就好!”

  爷俩正聊着,老马的电话又响了,是小王王福逸打来的,为的正是这副眼镜。原来,仔仔的眼镜是王福逸找人配的。春节加YQ在深圳很难找得到配眼镜的地方,王福逸于是托人在老家的商业街上找,年后果真找到了有现成镜片的店家。他这边付款后那边当天打磨,第二天走邮政快递邮寄,第三天到了老马手里。老马得知这中间的原委,料想王福逸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一时有些愧疚,不知怎得还人情。挂了电话,老马告知实情,将还人情的担子推给了仔仔。

  “现在除了走最贵的快递公司邮寄重要的东西,其它快递公司都没上班,网店、铺子也没开业,我要感谢王叔叔不能靠一张嘴吧!爷爷你放心,我绝对会想到一个感谢他的方式,回送他一件保准让他乐呵呵的礼物。王叔叔帮了我,我来感谢他,爷爷你别管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这还差不多!”老马松了一口气。

  “我天!漾漾头发这么脏!这么乱,后面的头发到处翘!哎呀我的妈呀,这些天没戴眼镜真是错过了好多惊喜!”少年走过去故意将妹妹的头发蹂躏一番。

  “我的天,阳台一层土!我爸爸的兰花也快干死了!”

  “啊我衣服没穿好!我裤子这儿脏了爷爷你都没提醒我!”

  “啧啧!瞅瞅厨房!爷爷你拢共做了几顿饭呀,锅黑了一圈!”

  “我天!马桶这么脏!油腻腻一层!镜柜的镜子花了!”

  “天哪天哪!没有眼镜这些天我怎么过得呀!生活品质掉了十个level!”

  ……

  少年将家里里里外外巡视一番,最后回到爷爷身边时,发现家里变化最大的竟是爷爷——头发白了一茬子,太惊人了;往常穿着讲究此刻邋里邋遢,袜子也同色不同款;神情好奇怪,好似大病一场蜡黄深陷;整个人的反应也与往常不同,仔仔在家里叫喊了那么一阵子,爷爷跟没听见似的,就连此刻自己站在爷爷身后凝视他老头也浑然不知……仔仔转身沉重地坐在了沙发上,两眼再无法离开老头的背影。

  良久,他想将爷爷的状态告诉爸爸妈妈,可拿起手机以后,重新戴上眼镜的少年回看这半个月的消息跟没看过似的,一条一条从头翻起。

  晚上爷爷做饭时,仔仔主动去帮忙——查菜单、打下手、逗漾漾……晚饭后,少年挨个跟家里人打视频电话,一一告诉他们自己有眼镜的好消息。打完电话少年整理客厅餐厅、哄妹妹上床睡觉、主动清理厨房锅碗。临睡前他再三催促爷爷进房睡觉,爷爷总是不理睬。这些天没有眼镜多亏爷爷照顾,现在恢复了千里眼,看清爷爷忧伤得如同换了个人的何一鸣再次拔节长大。

  初八这晚,汤正又打来视频电话,举着看缺耳的旗帜跟晓棠聊天。晓棠跟富有经验的汤正咨询了很多关于养猫的问题,聊完小猫聊YQ,聊完YQ聊春节,聊完春节说深圳,说完深圳再说公司同事……天送好时节,单身独居又出不了门的两个人相互取暖,在这非常时期关系不防备地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几乎每天中午、晚上各通一次电话,无论什么话题皆能扯个老大半天。

  正月初九正午刚过,马桂英照例提着小篓带着铲子、镰刀去地里挖野菜,不过这一次陪她的不是家里的姑娘们而是何致远。大哥葬了以后,兄弟、婶婶和嫂子弟媳们各回各家,桂英夫妻俩除了饭点被婶婶们叫去吃饭,其它时间不是到处玩便是在家逗狗。马兴盛接回了自家畜生每天定时喂养,致远时不时地帮桂英二哥干些家务,独独桂英观山逛谷大闲人一个。

  “这个是吗?”

  “不是!那个叶子大!”

  “这个呢?”

  “也不是!你吃了好几天的白蒿芽子还不知它长啥样吗?”桂英朝致远翻白眼。

  “吃的时候哪能看出来!”

  两人从家门口的巷子走到打麦场,在打麦场晃了一圈下南坡,在南坡上的梯田中致远到处找白蒿芽子,桂英提着竹篓打望黄土垣下的各各村庄、片片农田。

  “三黄,跟上!三黄!三黄!”桂英这边一喊,老马的三黄吐着舌头毛发飘摇地从坡上跑了下来。

  “真听话!奖你个肉肉吃!”桂英摸了摸黄狗,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块冻干肉喂狗吃。

  “爸把狗训练得真听话!”

  “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可不就是训练?”马桂英刚一说完,两人陷入了沉默,久久的沉默。

  走了一里地,桂英忽然回头问致远:“诶!你说我要不要跟他道个歉?”

  “谁?哦!不用,没必要!”致远连连摇头,十分肯定。

  “父母与子女之间不用道歉吗?”

  “当然要!我们和仔仔漾漾之间——需要,但是你跟爸之间——不需要!”

  “为啥?”桂英提着篓转身又问。

  “没啥!多给点生活费、多买些衣服或者少发些脾气就好了!老人最好哄啦。”

  致远说完继续握着铲子在梯田里找新春的白蒿芽儿,桂英站在小路中间却僵住了,一时有些哽咽,遥望垣下十几里的麦田、大棚菜、黄干渠、水塔,良久说不出话来。

  致远在那块地里挖了一大把才,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往下一台地走去,三黄时常陪在左右,看起来比他俩更熟悉这里。如此下了好几台地,桂英提议走坡路下莺歌谷去。致远以为走路过去,谁成想桂英带他翻山下谷的地方压根没路,两人从斜度七八十的土崖上蹲着往下溜。

  “我有点恐高!”致远有点怕。

  “滚下去也伤不了!土的怕啥?三黄不怕你怕?小时候好多人从这坡上跑下去呢,家里那些个谁没从这儿跑过?冬天路不明显,要春夏秋这条小路早被踩得光光亮!现在看不见路,也可能是这些年没人从这儿翻吧!”桂英一手提着篓一手摸着坡两脚小心挪动。

  小时候两分钟的路程,长大后却花了二十分钟。下到莺歌谷后先是一片枣树,桂英见枣树地里没有菜,于是提着篓往北走。

  “诶!你说咱俩和好了没?”带路的女人忽回头问。

  “咱俩不一直很好么?”一身土满头汗的何致远笑眯眯回应。

  “前阵子我还以为咱俩会离婚呢?”

  “要是你开心,离婚也成!”

  “你是不是因为王经理……”

  “我没因为谁!”

  “昨天仔仔的眼镜就是他找人配的!”桂英说完瞪眼盯着致远。

  “真的?”致远惊讶,数秒后吐了口气打趣道:“仔仔离不开眼镜,这么大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那人家为的是占我便宜呢?”

  “那是你的事情咯!”致远说完憨笑着拍了拍妻子的虎背熊腰。

  “结婚后,肉体属于对方!”

  “你不要独立吗?不是扬言方方面面独立吗?民主自由都给你!平等敬业也给你!”

  “哈!”桂英抿嘴笑。

  两人推搡了一段路,上了一段坡桂英又问:“哎跟你说正事呐!你这次要真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怎么办?让你哥把我招了呗!你二哥老说年年摘果子时忙不过来,刚好我给他打工,果子卖了算我工钱!吃住全包,还管养老,怎么着也能给你赚点口红钱吧!”

  “呵呵!就你这样儿还在屯里混!”桂英不屑。

  “我这样儿怎么啦?屯里人很喜欢我呀!这几天我在巷子里来来往往,男女老少见了我谁不打招呼?我不认识人家人家还朝我点头致意呐!我看我在屯里比你还受欢迎!”

  “切!”

  “真的!那天俊生给我递烟,我说我不抽,然后他马上凑过来小声问我,问我到底看上你哪一点了!哈哈……”致远嘚瑟。

  桂英迎风咯咯笑。

  “鹏鹏昨天在路口碰到我,叫我有空去他家喝茶。我问他喝茶带你吗,他说尽量不用尽量不用!哈哈……”

  桂英听到这里蹲在地上张嘴笑。

  “诶你们斜对门往东那家谁呀?那老头特逗!咱刚回来那天,他先问我是不是英英女婿,我说是;然后他问深圳好还是西安好,我说差不多;紧接着第三句,老头抓着我胳膊在我左耳边上悄悄说深圳的房子贵还是西安的贵,我说深圳贵点;他凑上前打听到底多贵,我说一平米十万!他不相信,指着我一通呜哩哇啦的,然后走了!走啦!留我一个人在他家门口!”

  “哈哈……德超叔,我知道他!这人从小就嗝!”

  “没完!大年初四还是初几,他又出来拉着我说悄悄话。先问我咱家有房吗,我说有;他说多少一平,我说买的时候两万多,现在十万多。他一听十万还是不相信,然后又指着我唧唧哝哝给走了!我完全没听懂他后面说了什么,问他也不答,然后关门啦!关门啦!”

  “哈!”

  “还没完!昨天晚上,又碰到啦!那老头拉着我又在我耳边悄悄问,问咱家房子是谁买的,我说是英英赚钱买的。他说不可能、不可能,翻着白眼用各种表情一口气说了十几个不可能,然后不见人了!回他家里面房子了,回房子后我听见他还在故里哇啦的。我特纳闷,每次他跟我说话巷子里压根没人,为什么说悄悄话呢!”

  “哈哈哈……”

  两人大笑一阵,致远又开口:“真的英儿,屯里人见我比见你还亲近!”

  “说明你土呗!一看跟其他屯里人没两样!”

  “我土?这法国的羽绒服、日本的防风裤、美国的名牌鞋,我还土?是你在屯里名气太臭啦!马家屯人愿意跟我说话也不愿意跟你说话!呵呵……”

  “我是混社会又不是混老好人的人设!赶紧走!三黄早跑坡上了!”桂英说完踢着致远快走。

  上坡的时候桂英见致远气喘吁吁,取笑他说:“上个坡还喘气!”

  “不喘气那不死了吗?”

  桂英一听笑得岔了气,爬不动了,伸手让致远拉着她。于是一个弓腰跟老牛一样在前拉着,一个斜着身子在后抻着,连接两人的媒介正是那把小铲子。上了坡是一片油菜地,油菜苗子缝里有不少白蒿芽子,致远蹲地上挖菜,桂英站在边上伸出食指高处指挥。

  “哎问你个问题,你说我大哥……这样稀里糊涂地埋了,可怜不可怜?”

  “可怜?可怜什么?叫我说,凡是埋在这黄土垣上的全是happy  ending——欢乐大结局!将来我要先走了,麻烦你在这莺歌谷给我找个地儿,也把我埋在这儿!就这儿油菜地!那台枣树地!那台花椒地也行!下面拐弯那儿也可以!”何致远举着用了四十多年的破铲子在四周指指点点。

  “哈哈……”桂英又笑得止不住了。

  “你死了我赶紧找个老伴!还埋你?叫你儿子埋吧!”

  “什么老伴?又是那个老王吗!阴魂不散!”致远说完,夫妻俩在莺歌谷中指着对方放肆地笑。

  “亲爱的,你觉得我这一年有变化吗?”过了几十分钟,桂英又问。

  “啧嗯……形式变了些,本质没变!”

  “啥意思?”

  “啥意思?赶紧挖菜吧!昨天出去三个半小时,二哥说咱俩挖的菜不够猪吃一顿!你你别骚扰我挖菜!”何致远提起小篓去五米外找菜去了,留下桂英在风中摇曳。

  “哈哈……三黄!老三!老三过来咬他!”

  下午两点,夫妻俩挖满野菜,桂英心血来潮指挥着三黄在莺歌谷找野兔,顺便带致远去参观她儿时最爱的几处野地,讲述那坡上关于他们三兄妹以及发小、牛羊、农活、四季的故事。出谷时寻着一处满是枯草的陡坡,桂英意欲向致远展示火烧坡草的壮观景象,可惜两人没有火机。

  这一天,屯里让所有人款捐买水毒消和口之*,凡款捐的全部发到马家屯微信群里广而告之;这一天,金华福地小区里组织业主戴好口之*在小区广场内免费理发,老马带着漾漾和仔仔排队理发去了;这一天,邓仁辉的儿子父母在湘西市蔬菜告急,幸好社区隔天送来了白菜萝卜和大肉;这一天,JODEN哥们在大梅沙开的冲浪公司宣告倒闭,店内崭新昂贵的旅游体育用品来不及处理直接扔了;这一天,李玉冰一朋友在股市快进快出赚了一千多万,赚来的钱决定在某地产公司买下一栋别墅……

  这一天,上海一处发口之*的机·构门前人跟人隔着两米远排队领口*;这一天,全国超过四十家商业地·产宣布免减·金租;这一天,深圳开通了摇·号约预免费领口之*;这一天,又有员官之因执行不当被免之职;这一天,日1本朝国中赠与捐了若干口之*;这一天,出台了一线士之护每天补助三百元的新规定;这一天,个别抬哄价物的超市被重罚;这一天,雷震子院医通电通水;这一天,上海苗之Y研发正式立项;这一天,出现级超无之状症者传之播;这一天,国之考面试及研究生面试通告推迟;这一天,小型客车免费通行的时期再次推迟……

  这一天,马桂英带着爱人在莺歌谷甩掉时间无忧无虑地采野菜、说小时候。原来深圳的事情此刻成了天边的,原来看似跟她息息相关的消息此刻桂英全然不睬。距离,有时候让人思考;隔L,有时候让人安静自在。

  马桂英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和爱人重新喜欢上这里,整日不着家地下谷上坡,像极了一场迟来的追溯,追溯她失去的纯真年代。她珍惜自己作农民、作农家子弟的时光,她在谷中卖力地展示乡野的细腻与粗狂、童年的无忧与快乐、冬季的静谧与沧桑、自然的博大与神奇,她尝试重新去认识她熟悉的邻居、她讨厌的亲戚、她视为怪物的村民,她不停地完善自己离开马家屯之后的空白——盘问这里发生的大小故事、追问离开的人为何离开、求解回来的人为何回来……最后,马桂英惊讶又欣然地发现马家屯的一切变故和发展、一切面庞和故事、一切永恒的流逝的生生不息的,无不蕴藏着历史的必然、生活的艰辛与人性的可爱,她伤感于自己曾爱过恨过的人不是死去便是老朽,她失望于自己竟是最后一个发现父亲对马家屯的贡献堪称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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