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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柳嫣是在山顶的断崖处找到白恬的。

  通往罗浮山顶峰的山路崎岖而艰险,就连她在面对这条布满青苔的狭窄石道时都难免踌躇,真不知道阿恬一个重伤员是怎么爬上来的。

  踏上峰顶的那一刻,少女月白色的身影就撞入眼帘,白恬站在陡峭的山崖前,宽大的衣袍被山风吹的猎猎作响,她如瀑的长发铺散开来,像是一条乌黑的绸缎。

  “白师妹。”柳嫣轻生唤她。

  “柳师姐。”阿恬闻声回过头,暖融融的朝霞打在她的侧脸上,为她秀丽的容颜镀上了一层金色,连细小的绒毛都能看清。

  “到点了吗?”她眨了眨眼。

  柳嫣摇了摇头,与方仙道的生死赌约定在辰正,现在才刚到卯初。

  “那就好,”阿恬又把头转了回去,重新面对着眼前的飘渺云雾,“师姐,你觉得这里美吗?”

  柳嫣闻言环顾四周,只见满目尽是苍翠,无尽的云海在周身翻涌,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声清亮的鹤啼,依稀是她少时幻想中的仙境模样。

  她不得不承认,在四大仙宗里,方仙道确实是卖相最好的。

  “我曾经觉得,看着这般景色是理所当然的,后来,我又觉得看不到才是理所当然的,”阿恬的声音轻的像远方传来的飘渺仙音,“你说,看得到的我和看不到的我,哪个才是对的?”

  柳嫣不太懂白恬话里的意有所指,但她也不会轻易被问倒,“我夫君活着的时候,我觉得相夫教子是头等大事,我夫君死了以后,我又觉得求仙问道是头等大事,师妹觉得,哪个我才是对的?”

  “在当时是对的,在将来是错的,”阿恬转过身,背对着万丈悬崖,“于义礼是对的,于师姐本身是错的。”

  柳嫣笑了,“这世间的对对错错,哪有这么简单就能分明?”

  阿恬认认真真的答道:“可我想要分明。”

  “这两日,我一直在想,当日对朱篁师兄拔剑到底是对是错?”

  像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种问题,柳嫣的眼睛微微睁大。

  “我并非因朱师兄的挑战而拔剑,真正驱使我的是愤怒。”

  阿恬的语速很慢,却也清晰。

  “朱师兄造白玉剑,意在羞辱我辈,我于情于理无法接受,内心滋生愤怒,因此拔剑,想要斩之。”

  “然而,愤怒并非我之剑道,故而落败。”

  “同理,羞辱他人也非朱师兄之剑道,于此一役,朱师兄与我,皆是败者。”

  “这并非是剑修白恬和剑器修朱篁的较量,仅仅是白恬与朱篁二人之间的一场宣泄。”

  少女的声音像是叮咚的泉水,在这山林间奏响。

  “那么,我的剑道又是什么?”

  “我热衷于战斗,向往强者,这无可否认,我天性如此。”

  “我自知身怀杀意,却并非迷恋杀戮这一行为本身。”

  又一阵山风吹过,撩起了她的长发。

  “我乃求道之人。”

  “因愤怒而杀人,是错。”

  “因蔑视而杀人,是错。”

  “因狂乱而杀人,是错。”

  每说一句,她便向柳嫣迈出一步,四步走下来,二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消失殆尽。

  “在拔剑时,我对朱篁师兄毫无敬重,自然,师兄也对我毫无敬重。”

  “这便是错上加错。”

  她说的十分认真,柳嫣听的也十分认真,于是她问道:“那你还要与他性命相搏吗?”

  “我会全力以赴。”

  阿恬干脆的回答。

  说完,她越过柳嫣,踏上了下山的路。

  盘旋而下的山道像是一场漫长而危险的试炼,她背着万劫走在被青苔和杂草覆盖的小道上,一步三看,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旅人,在为难走的前路而发愁。

  等走到了山路的尽头,她身上的气势便强了一分。

  阿恬继续向前走,她每走一步,身上的气势就盛一分,等到她走到那日与朱篁比试的地点,身上的气势已经攀升到了顶点。

  此时距离辰正还尚有段时间,可另一名主角已经等在了那里。

  朱篁没有穿方仙道统一的紫色道服,反而是一身灰色麻衣,比起那日强撑出来的风流倜傥,此刻倒是有了几分真实。

  他这两日过的很不好。

  从众星捧月的后起之秀沦落到人人喊打的懦夫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师父方罗对他失望透顶,平日里围在他身边献殷勤的师弟和师妹也消失不见,而两派主事人许下的生死赌约更像是一道催命符,恐怕在不少人眼里他朱篁已经是个死人。

  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朱篁不后悔偷袭白恬,也不后悔当众指控她为“魔种”,他对剑修的嫉恨已成心魔,仿制无我剑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朱篁的心魔,其实也是他师父方罗的心魔,或者说,是剑器修一脉共同的心魔。

  在朱篁的眼里,这群高高在上的剑修就像是压在头顶的一座大山,时刻嘲讽着他们剑器修只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是的仿品,压的他喘不动气。

  因此,在判断出白恬有可能身怀魔念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出手偷袭,在那一刻,心理上的爽快甚至战胜了理智和恐惧。

  不过,他现在也不过是个等死之人罢了。

  辰初已过,正是辰正。

  阿恬拿出发带将披散的头发束起,低头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襟,解下万劫拿在手里,走到朱篁身前,郑重的行了一礼。

  “北海剑宗白恬,愿领教朱师兄精妙剑法。”

  “我说,这是什么羞辱的新方式吗?”朱篁闻言讥讽一笑,“我说白师妹,别玩虚的了,要杀要剐……”

  声音戛然而止,朱篁面对着重新站直身体的白恬,竟吐不出一个字。

  她的脸上还挂着受伤造成的苍白,眼睛却亮的惊人,他能感觉到,刚才的话并不是他以为的羞辱和讽刺,也不像那日感觉到的愤怒与轻蔑,此刻的她,是发自真心的觉得他剑法精妙。

  一个剑修觉得一个剑器修剑法精妙。

  朱篁愣住了,彻彻底底的愣住了,他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本能的觉得这是一个滑稽的梦,可理智又敲锣打鼓的告诉他这是现实。

  “……什么啊,”过了好半天,他才一把捂住脸嘶哑的说道,“这样我还怎么在阿鼻地狱里咒骂你啊。”

  阿恬依旧看着他。

  “你说,想要领教我的剑法,对吧?”朱篁拿开了手,拔出了腰间的白玉剑,“那就退远一点。”

  阿恬依言向后退了几步,一点也不担心对方会趁机偷袭。

  朱篁看了她一眼,然后猛的将手中的剑向地面砸去!

  “啪啦!”

  曾经抗住了万劫多次斩击的白玉剑在主人的手中被砸的布满裂纹,碎裂的玉石从剑身抖落,露出了里面青黑色内胆。

  “啪啦!”

  朱篁又砸了一下,彻底将外壳砸碎,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

  “我舞象之年时身骨长成,得以正式修炼,师父赠予我这把剑,带我学习了第一本剑谱。”

  他熟练的挽了个剑花。

  “白师妹,请。”

  阿恬右手握住万劫的剑柄,她甚至感觉到了它的脉动,随着剑刃出窍,铺天盖地的火莲向朱篁攻了过去,被后者挡了下来。

  然后她就再一次领略到了那套滴水不漏的剑法,朱篁的剑势如绵绵山川,又如潺潺流水,行云流水之余,处处杀招。

  阿恬在技巧和经验上远逊于朱篁,上一次破他剑法,走的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而这一次,她依然如此选择。

  凶戾的火焰一圈圈的缠绕在黑色的剑身,妖娆的火莲暗藏杀机,阿恬对着密不透风的剑网用力斩下,力道未尽时又紧接着上挑!

  “锵!”

  双剑相击的声音在空地上空回荡,她上前迈出一步,开始抢攻。

  击剑的声音越来越密集,直到最响的一声传来,朱篁手中的铁剑在空中翻了一个圈,一头扎在了地上。

  一样的过程,一样的结局。

  不同的是,当事人的心境和刺入朱篁胸口的万劫。

  “师兄剑法精妙,我远不如。”阿恬说道。

  “你说了可不算,”朱篁嘴角淌血,“世人皆知,剑修远胜于我剑器修一脉,你们可是天道的宠儿。”

  阿恬眨了眨眼,“可铸剑的人是你,学剑的人是你,持剑的人也是你,管旁人的风凉话做什么呢?”

  “剑道一途,独行足矣。”

  朱篁呆了一下,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然后他低声笑了起来。

  “极是……极是啊……”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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