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钢铁与血肉

潜艇的餐厅里，林征与约瑟面对面坐着。

        燕麦粥，煎蛋，几片干面包。仅此而已，却是林征这些年来最丰盛的早餐，这让他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大审判之前的平凡生活。然而“平凡”两字在如今的世道，无比奢侈。

        “睡的还好吗？林先生。”

        “嗯，这里很安静。至少没有人会吵醒我。”林征笑道，“约瑟先生，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噢，我叫约瑟·怀特，不必介意，叫我约瑟就可以。”

        “抱歉，怀特先生——约瑟。可以和我说说阿洛的事吗？”林征说着放下手中的汤匙。

        约瑟也放下了手里的干面包，眯着眼看着约瑟。他知道，林征已经发觉了那小伙子的异样，也知道无需对他隐瞒。

        “嗯……阿洛……其实我们不知道阿洛的真名，也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约瑟顿了顿，“甚至可以说，我们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但我可以保证，他是个好孩子，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嗯？”林征露出疑惑的表情。

        “八年前我们在阿尔伯一栋刚被烧毁的建筑边发现了他那时他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小脸被熏得漆黑，头发上全是灰，裹着一条湿透的棉被，躲在角落的一处垃圾箱旁流着眼泪瑟瑟发抖。不论我们问他什么，他只是惊恐的对我们喊着‘。阿洛，阿洛’。没人听得懂他在喊什么。”

        “后来呢？”

        “后来我们把他带回了唐国，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可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记得自己年纪，于是大家只好叫他阿洛。他没有亲人，不会说中文，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我们本想将他送回阿尔伯。但您父亲还是破例决定收留他。”

        “我是说他的父母，后来有发现吗？”

        约瑟摇了摇头，“更多事情，还是让他亲口告诉你吧。现在他和晓希应该正在大厅等你——他是个好孩子，还请不要太多责怪他。”

        林征不再追问，低头吃完食物，和约瑟一起走向大厅。陈晓希坐在沙发上，而阿洛正低着脑袋来回踱步。看见林征与约瑟走来，晓希简单的打了个招呼。阿洛也停下脚步，向林征与约瑟问好。

        四人又像昨天晚上一样，坐在沙发上，只是这次，阿洛坐在了林征身边。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气氛沉默而尴尬。

        阿洛带着求助的眼神，看看晓希，又看向约瑟。最终，约瑟开口打破了安静：“林先生，这次阿洛拜托我把您约来，他想告诉您关于您妻子和女儿的事。”

        “嗯，我可以猜到一点。能和我说说吗？阿洛。”林征微笑着对阿洛说道，他不想让这个少年更加紧张。

        “对不对，对不对，对不起……”阿洛几乎要哭了，“当时负责保护您妻子和女儿的人是我，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栋楼会塌……”

        “别急，慢慢说。”陈晓希起身，走到阿洛身边，拍着他的肩膀。

        “嗯……那时，三年前，沿海城市也出现了暴动，我被安排保护您的家人……那天晚上，您妻子带着女儿在回家路上，那些戴着黑色面罩的人突然从两边街道冲出来，他们一路打砸，向建筑，行人和车辆丢炸药和燃烧瓶，用铁棍和刀追打那些四处逃命的人……我看见您妻子抱着女儿在逃散的人群里，于是我跑上去把她们拉到一个没人注意的楼角，想躲在那等着混乱结束……”

        阿洛深吸口气，顿了顿，继续说道，“但还是有几个蒙面的人发现了我们。他们向我们冲过来的时候，装甲车和坦克来了，军队也冲上来，把那些蒙面人堵在马路上。正当我们以为已经安全的时候，楼上突然有人向军队开枪，整个街道乱成一团……街上人用石块、炸弹和汽油瓶袭击军队，军队也开始镇压……到处都是枪声和爆炸声……我让您妻子和女儿躲在楼角不要出声，想去看看是否有人往这里来。可是……我只是走开几步，大楼上却突然传来爆炸声，钢铁和碎块全落了下来，我就赶紧回头，然后身后一声巨响，我就……我就……我就再也……再也不知道了……”

        阿洛越来越激动，断断续续说着，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最后哽咽起来，“林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约瑟也站了起来，说道：“阿洛，把衣服脱下来。”

        “嗯……”阿洛回应着，脱下上衣。林征看到他背上一大块伤疤，触目惊心。

        “我知道了。”林征让阿洛挨着自己身边坐下，一手揽着阿洛肩膀，轻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那时我甚至不在她们身边。谢谢你一直替我保护她们……”

        “我先回房间休息，别担心。”安慰完阿洛，林征心里五味杂陈，离开大厅时又叫来约瑟和陈晓希，“让阿洛不要自责，该自责的人是我。”

        陈晓希点了点头。

        林征得到肯定的答复，转身离开。

        回到房间后，林征躺在床上发着呆。尽管他已经知道妻女消亡的只是肉体，回归了根源，但听到当时发生的一切，依然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湖面。阿洛背上巨大的伤疤也在眼前挥之不去。也许很多时候，脆弱的血肉之躯，比钢铁更加坚固。

        潜艇仍在漆黑的深海中前行着，与世隔绝，昼夜不分，只有墙上的挂钟提醒着，现在已是午夜。林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不知将前往何处，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

        “大概这就是命运吧。”他心想着，“大概是，早已被写好了。”

        他脑中不断串联着发生的一切，迫切希望寻找到真理的影子——如果“命”是“结果”，是世界万物的命数，从一开始便早已注定，那么“运”便是无数概率组合和无数次做出选择的“过程”。如同一个人的出生，若不是父母在几十亿茫茫人海中相遇，若不是在漫长人生的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发生性行为，若不是那一颗特定的精子使卵子受精，这个人都无法存在于世。这数兆亿分之一几率的运数，在所有人看来却无比的理所当然，甚至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不曾思考过。

        林征原本笃信着自己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样的自信来源于人们出于自主意识而做出的无数选择，又经过无数概率，最后拼凑出结果。

        可是，大审判距今已十年，上一位纳达做出将这黑色笔记本交给林征的决定时，又是如何知晓他必然成为回归者？似乎林征这十年来所做的一切选择都指向这个结果，无论他怎样挣扎，都无法摆脱。

        不，不止是林征。这十年中，世间万物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大到一个国家的覆灭，小到一块砖瓦掉落的位置，一切看似无关，却分毫不差的带来了现状。

        不，不止是十年。而是从林征出生起，甚至是从人类诞生起，目前的一切便都已注定。很难想象，一部波澜壮阔的人类文明史，竟只是现状的铺垫。

        这个结论让林征打了一个冷颤。他回想起那段濒死的体验，当超脱了躯体的束缚，时间的概念不复存在，只有精神意识畅然接受着一切讯息，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似乎，那才是真实。

        他无法想通，却也无法否定。父亲的呵斥，妻子的细语，女儿的微笑，暴动人群的面罩，燃烧的车辆，坍圮的建筑，摇晃的酒瓶，一地的烟头，女人的黄色衣角，阿洛背上的伤疤，黑色的笔记本，温暖的光团……一切所见与一切所知，在林征脑海中稍纵即逝。

        “呵，命运！”林征笑着咧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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