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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秋夜


  天光透出微亮来,院子里因昨日的雨尚裹挟丝丝湿气,挂了雨珠子的木樨叶儿尤发的绿,花骨朵儿稀稀疏疏地撒了小半个院子。

  宋椿醒来,如往常起身开窗。

  乍来的寒气吹得人不由打起冷颤,她盯着堂下积留的水洼,忽然想起今日是中秋。

  没一会儿天已大亮,巷子里不时有车轮声滚过,渐渐又有人交谈声响起。

  宋椿在灶前盛着粥,听到院子里传来老太医咋咋呼呼的声音。似是抱怨天一下雨,风湿又犯起来,辗转一夜不得好眠。

  老太医取下落的闩开了门,回身揉着腰往厨房走。

  宋椿放下碗筷道,“阿公,用完朝饭我替你药灸。”

  老太医一听满口答应,转瞬脸又苦下来“万岁爷近日不大舒服,频频传太医,我们这把老骨头得终日守在太医院听候传唤。今日我当值,用完朝饭即刻要进宫,得不出空治我这风湿。前几日想着中秋要同阿椿一起赏月,如今还得看圣上心思。说着老头儿自顾自夹了一筷子小菜,嘀嘀咕咕,不知老朽还能偷得着几个中秋咯。

  宋椿没接话,只点点头接着用朝饭。

  老太医出门前想起来道,“阿椿,得空去地窖陈年把酿的那坛子葡萄酒拿出来,等我下了值回来小酌几杯,晚上也好助眠。”

  宋椿应下,替老太医拿了油纸伞递过去,“阿公长命百岁。”

  老头子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道,“你这丫头。”他还是小心翼翼转过身离去,往巷子口去时嘴里却哼起了曲儿。

  老太医进宫去了,宋椿空下来,犹豫片刻决定着手做月饼。馅料复杂的前几日皆未准备,稍稍简单一些的,时辰虽说牵强,倒也赶得及。

  邻家橘猫在屋檐上喵喵两声算是给宋椿家打招呼,弓着背一路跳下来着了地,在她脚边摇尾转溜了几圈。宋椿寻了剩下的吃食喂了它一些,它自廊下找个地方舒舒服服窝着去了。

  宋椿上集市购置了一些果蔬,粮油,清早的集市物什最新鲜,不用挑挑拣拣拿的也是最好的。正值节日,开着的店门并不多。宋椿也没多留便回了。

  进到院子已是晌午,天又开始阴沉压顶,雨丝也飘落下来。宋椿心想,阿公今日是无论如何赏不了月了。

  她将篮子放下,正准备进厨房,听到门口有微微声响传来。

  一人正撑伞跨进门槛。雨点叮咚敲打在伞上,自有的好听,那些没落于伞上的,在他脚边啪嗒着了地,溅起细小水花打湿他的鞋面。那橘猫抬起脑袋摇了摇尾巴,又重新趴下去。

  宋椿看不到来人的面庞,只好站定在原地。她心中已有猜测,不敢上前证实。那人也没停下,撑着伞往廊下来,腰上的白玉绦环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景蓝穗子三三两两舞开。

  死水一般的日子仿佛还是昨日,他此刻却就在自己面前。

  青年行到廊下收拢伞望向宋椿,仿佛端详了一会儿后含笑道,“三年不见,阿椿长高了。”

  宋椿攥起拳绷咬住槽牙,待到要开口却只喉咙一麻,眼泪扑扑滚落下来。她现在开口,一定是全无骨气的呜咽声,她不言语。

  看到宋椿淌下泪来,那人掏出帕子递给她,宋椿不接。他只好上前为她拭起泪来,轻叹着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她淌下多少眼泪来,他就拭去多少。

  她从呜咽到抽泣,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声音难听也不管,索性边哭边哽咽问出了所有的问题。字句吐的断断续续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讲清楚了没有,可她却只觉畅快,好若现在不说也不哭,以后便再也没机会。不顾眼泪还是鼻涕,自己推开那人的手,抓起袖子胡乱抹着脸,哭到哭不动了才渐渐停下来。双眼禁不住,怨得红肿如桃。

  祁筠陪着她,等她静下声。

  见她不再哭,他沉吟一会儿答道,“很快,就有答案了。”他于檐下,一袭青白长衫,右肩微微晕湿。

  他望着雨帘并未看她。那话宋椿听见了,却不知是不是对她说的。他的声音又轻又清,传到她耳里来却仿佛是透过雨帘起的薄雾,有些绮梦缥缈。

  她见他眼底青黑,想他必定赶路回来,道,“书房有塌,阿公经常在那里休息。我要做些糕点午后有的忙,你且进里间小憩,晚上留下来用饭吧,也很久没见阿公了。”

  祁筠颔首道好,转身往书房走。宋椿望他伶俜背影,这个在梦里无数次出现的背影。她无数次醒来发现自己在梦里哭过,却没有一次如此时这般不真切。仿佛转瞬也只不过是寻常一个梦罢了。

  祁筠。她下意识叫他,他回过头来,眉宇带些疑问。她又摇摇头示意他无事。不是梦,梦里他从不回头。

  宋椿拾起菜篮转身进厨房,纵使有千言万语,都只是刺刺啃咬着她一个人,同他无关。她想自己是恨他的,她早在三年前就该成了言官笔下冤魂,可他偏生生就为她改了命。

  宋椿端着姜汤进书房时,祁筠已靠在塌上睡着。他比三年前又瘦下一些,此刻安静而眠,胸膛轻微起伏。

  她又想起多年前那个明媚的午后,他也是在她家院子里睡着了,那是她初见祁筠。彼时她不过是个半大娃娃,他也只是少年郎。他长得好看,好看得她只觉得自己窥见了世间的一块璞玉,又像是见到了转世的菩萨。她有意吵醒了他,嚷着问他是谁为什么在自家院子里睡觉,他说他叫祁筠,来拜访父亲,等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他的眼睛也好看,望进去像春风拂过的湖面,平静又神秘。他的声音也好听,如同清清亮亮的玉石上面淌过的山涧清泉。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好看。

  后来她曾一度回忆起这个午后,他便当真成了她的菩萨。

  她张张嘴想喊醒他喝姜汤,最终没有发出声音来。他一定是累极,她也不再是娃儿。

  风夹寒潮,片刻侵骨。宋椿找了条薄毯子给他披上,转身出了书房。

  整个午后她在厨房里忙活,不时转头望望雨势。烧制几道家常菜,蒸制两碟糕点,做月饼时索性放下去家里所剩下的全部砂糖。黄昏时分,她于地窖取出葡萄酒来。

  摘下围裙,看了看书房。祁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拿着书看,他怀里窝着雪白的一团,胖头胖脑惬意地阖着眼。

  晚间阿公还是得了回,见祁筠稍显意外后,高高兴兴拉着他一道用饭。两人斟了葡萄酒对饮,祁筠举起酒杯道,“廷贞多谢阿公三年来对阿椿的照拂,先饮为敬。”

  “嗳哟,老头子我顶顶喜欢阿椿的,廷贞说甚么谢不谢的跟我瞎客气。再说这三年倒是老头子我受阿椿照顾的时候多,啊?哈哈。我一个糟老头子,阿椿不嫌弃我,我就满足咯。她平日学习医理不认真,少不得挨我的骂,心里指不定怎么记恨我呢。”他自己喋喋说着,想到哪说到哪,像是打铁匠扁担挂上的两个铜片子,走一步碰一下,咣当咣当得响,自有的开心又孤单。

  宋椿吞着饭,打横看了老太医一眼。老太医瞧见了,贼兮兮得笑。

  席间老太医不时夸宋椿手艺,说是三年间被自己的叼嘴锻炼了出来,更多则是问祁筠这三年外派期间的情况。祁筠摇摇头,道民生多艰。多的不说,光是权贵圈地,高价租种,赋税徭役,冤假错案就已经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来,更别说每年各地天灾人祸。老太医也叹着气,问廷贞此后作何打算。祁筠放下筷子,略停顿了一下道:“为宋伯父翻案。”

  宋椿抬起头来看着他,见他也望着自己。她想问天子之言谁人敢质疑,还有翻案的可能吗?倘若有,如何翻案?为何又要等到三年后?她想着又低下头去看着碗里的饭,对了,他总是有办法的。既然他回来了,他就总是有办法的。

  就像他三年前答应的一样,要为自己父亲翻案。

  老太医问如何翻案,祁筠道,“今日也不得功夫细说,等案子真相大白了,阿公想问什么我都一一回答。”

  老太医点着头,喝得有些上了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酒过三巡,老头儿倒也忘了风湿疼痛,醉醺醺的由祁筠扶着到卧房酣睡去了。宋椿在外间照例祭灶,点烛进香,焚了元宝,磕了头,等着香烛燃尽便可。

  收拾完她端了一盏油灯,抱着猫坐在廊下,雨停了,夜幕还是漆黑。祁筠撩了长衫在她身边坐下来,掰半个月饼递给她,宋椿接过来。

  咬下去的时候,宋椿就觉得月饼做得太甜了。她想叫祁筠不要吃了,甜得腻人,却见他已经吃完。

  “阿椿,对不起。”他道。

  宋椿一下一下轻抚着胖猫的背没说话,等着他说下去,他却没再出声了。他不解释给她听,仿佛料定了她懂得,又像是不愿为自己开脱。宋椿其实是不懂为何的,她不懂权利的倾轧如何能叫父亲这样的清官死后还要背负弃城而逃的骂名,致使圣怒之下,满门抄斩。有的时候,她想起那一年里自己独自在府中生活的日子,那时她恨恨地想,父亲就不要回来了。父亲也就真的没回来,还被言官劾得面目全非。

  她确实不愿意去想明白,她是无力改变这一切的。朝局动荡,权奸当道,鞑靼入侵,边境连年告急。这些连封疆大吏都阻挡不住,她一个罪臣遗后,能有什么办法。

  胖猫在她怀里拱了拱,撑起身子跳到地上去,摇头晃脑沿着柴堆重新跳上屋顶去了。它们也知道,是有家可以回的。 

  宋椿怀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腿上原本暖和,现下凉凉的,怪不习惯。她还是摇摇头,道,“救命的恩情,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怪我自己没用,对不起父亲,不能替他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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