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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解棋人


  宋椿此刻正与一中年人对弈,棋局行至大半,以那人认输结束。昨日说是来看看,现下怎的自己坐在这里成了棋手。竟还叫她连弈连胜,引来不少侧目。

  有一输在她手里的,是祁筠在翰林时同僚,见自己败给这么一个童生打扮的少年,很是不能接受。两人对弈时,祁筠一直于其身旁默不作声看着,他觉两人必相识。

  他起身朝祁筠作揖道,“廷贞兄,敢问此小童何许人也?竟如此厉害。”

  祁筠笑着答,“是官驿中一个洒扫小童,我见他平日得了空子便抱着棋谱研习,可见是个爱棋的,今日便带来见世面。”

  宋椿听了腹诽,哪个是洒扫小童?可哪里去寻得这般厉害的?想是如此想,心里偷着得意,许久没有碰棋,竟也不生疏,一连胜了几人。

  那人又问,“廷贞今日不为夺胜而来?旁人今日可都只管卯足了劲儿要摘下这桂冠,只求得入了王家青眼,少则提携一二,福至官运亨达也是有的。”

  祁筠答,“我是不如诸位的,与其班门弄斧,不如作个看客,学一两手也是好的。”

  那人来了兴趣,竟说原来祁兄也有不通的时候,好为人师地给祁筠解释了自己方才输的并不多,与宋椿是势均力敌,只不过自己输在大意。

  宋椿啼笑皆非,分明是一边倒赢的局。且祁大人扯起谎子竟也脸不红来心不跳,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末了又想到那人问的,他既不为摘下桂冠,又为的甚么?

  照例宋椿行下一场棋赛,她赢得早了此间尚需等决出对手。

  天清棋院原是□□时为鼓励大康子民学习棋艺,由朝廷出资修建,差遣专人负责看管事宜。其历经几朝年渐没落,前朝时已至无人问津地步,棋院也年久失修,无人愿去管理。

  而如今王家从皇上手里讨来重新修缮,寻得由头是要发扬大康棋风。据说王首辅接下这棋院,只因王家二公子实为爱棋人士,天清棋院里里外外重建事宜俱是他一应操办。所以这天清棋院才变得如皇家园林般奢华。且这天清棋院四字是王二公子亲自去请皇上给提的,再请名匠打造成匾额高悬正院。

  入这院内,廊子曲折迂回,亭台水榭,楼阁庭园,巧夺天工。此时正逢中秋前后,金桂飘香,红枫满目,棋院美不胜收。

  常有文人墨客,世家权贵在此饮酒作诗,宴请宾客。每年秋季举行天清棋赛,夺胜者赏赐的金银财宝不在话下,更多是借此一求攀附王家的良机。众人皆知王老首辅最是疼爱这个孙子,予取予求,入了王二公子的眼,还不就是半只脚踏进了王家的府邸。

  今日来此的人不少,却也称不上门庭若市。围棋究竟是风雅物事,都是官宦子弟习之,寻常人家谁去学这,即使有也是一知半解。懂的人少,专的人更稀。因这棋院门口也并没有围得水泄不通,只是较寻常多了些看客。

  宋椿凭窗坐着,目下湖水清能见底,几条花背锦鲤不时来回游窜嬉戏,活泼可爱。她实在永远不懂祁筠到底甚么心思,带她来棋院难道光是为让她赢棋夺冠?她能夺冠吗?又为何他不亲自上阵呢,那样岂不是胜券在握?

  祁筠道别同僚过来,“阿椿怎的赢了棋反倒没了兴致?你赢了方才那位徐大人,这堂中无人再是你的敌手。”

  宋椿嘴角一扣,道,“你却没把自己算在内,为何如此?”

  “其实今日带阿椿来此,是我私心,要阿椿替我办一件事。”

  她一听问,“何事?”

  ……

  宋椿最后一场也顺利赢下来,周围一众看客皆唏嘘不已,慨叹自己竟输给一小小书童。今年的桂冠看来是无望,人渐散去。

  少顷,厅堂后头跨进来一小厮,行至宋椿面前,弯下身子,作一恭请状道,“我家公子请这位小先生到别院一聚。”

  宋椿听后疑惑,旁有明白的人及时说,这是王二公子相中了,请去切磋棋艺呢。

  她看向祁筠,见他微微点头,便起身对那小厮道,“烦请小哥带路。”

  她同小厮往后院去,祁筠没跟着,转身回答起众人对她的好奇来。

  穿过假山,来到一处亭台。

  亭子四边站着护卫,亭中摆有一套大理石雕桌椅。

  一人正坐于石凳之上,面前摆一副棋局。

  那人长发披肩,束半个发髻,插一支雕竹玉簪,服白底松江葛布袍,其上纹云鹭双飞、繁花灯景样式,外头扣一件姑绒衫,脚蹬一双祥云平金苏绣靴子,正安静坐着。

  她走上前去行礼道,“小人见过王公子。”

  半晌没得免礼回应,宋椿心中虽有惑却不敢擅自起身。这时那小厮道,“小先生还请起来吧。小先生需抬起头来说话,我家公子方能看懂。”

  宋椿抬起头来,见那人安安静静看着她。

  小厮在旁又道,“小先生请坐。”

  她移步坐下来,看了看棋盘上的残局,问道,“敢问公子找小人来所为何事?”

  那人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凝住的,没有风,没有声音,一切活物都没有。

  他看看棋盘,再看她,这时开了口,“解开它。”

  宋椿心中落八分猜测,差两分证实。听到这话,也没往下细想,看向棋盘上的残局。

  一盘死棋,无路可走。

  她想起那时和祁筠对弈,也常常走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明知这一步下去还是无法挽救濒势,明知每从上一步就开始陷入败局,她还是要下,还是要落子,最后便成一盘死棋,无子可走。

  和面前这副死棋一样,黑子没了半点活势,棋盘都已是白子的天下。在她看来,如果还要有什么希望,那便是推翻重来,她看不出,解不开。

  若是祁筠,他会如何?他肯定有甚么法子叫这黑子起死回生,可她不是祁筠,她从未赢过。

  下棋,不似大多人生之路,非用心即解得开,死即是死,活即是活,由不得半点自己。她忽然想到自己父亲的案子,于她而言不就是这副死棋,她解不了,无能为力。可祁筠那天回来了,他说要翻案,他要解了这残局。

  宋椿摇头,叹气道,“恕小人愚钝,解不开这棋局。”

  说完这话,那人也没有动手解给她看,他依然安安静静半垂着眸子坐在那里,仿佛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

  说来奇怪,虽是入了秋,朔风乍起,但如何也不到要穿姑绒的地步,莫不是极差的体质? 

  “你赢了棋赛,想要什么赏赐?”那人问她。

  她想起祁筠的话,理出头绪后道,“小人是官驿负责洒扫的小童,年纪尚小,一不求前程,二不问官场。今日实在是侥幸才得胜了各位大人,且小人最后也没有解开公子的棋局。”

  那人抬眸看她,他眸子幽深沉寂,泛不出一丝活气,好像同他的人一样。他盯着她看,将她洞穿似的盯看,直叫她心中发怵也不移开视线。

  她明白过来,自己原本想的那点什么“欲迎还拒”的伎俩,在他这里不过是孩童玩的把戏。

  “小人在棋院中偶然听闻王公子于刑部管辖司狱司,小人有一家姐名唤玉清,小人斗胆向王公子求一许诺,他日若家姐遭横祸入了刑部大牢,还请王公子能够看顾一二。”点到即止,多的她不再说。

  那人看她说完,还那样坐着,又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他若问何故无辜替家姐作这等打算呢?

  放心,他不会问。

  祁筠方才如此告诉她。

  宋椿心里打鼓,也不知若他问了,自己当下该如何回话。

  良久,那人点了点头。只要稍不留心,他点头的动作就几不可见,但宋椿确是捕捉到了。

  她忙跪下来行礼道,“小人多谢王公子恩典。”

  还是小厮提醒她,“小先生又忘抬起头说话了,这便请起吧。”

  她告了退,让小厮引着一路回原来下棋的厅堂。

  路上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小哥,你家公子是否……”

  小厮听了她的话,转头看四下里无人,答,“小先生,我家公子先天患有耳疾,所以小先生低着头说话时,公子便不能读你唇语,于是不能懂你的意思了。不过,此事万万不敢声张,我家老太爷若是知晓了,保管叫你我人头落地。”

  “小哥放心,我省得的。”和她猜想的一样。那人失聪,却会读唇语。

  大概是听不见了,所以周身的一切仿佛也都静止了,那样静,静得天地间只留了他自己一个。

  回时,祁筠叫她先上马车候他,他落了东西在里间,取了便来。

  宋椿坐在马车里,回想今日那盘死棋,在脑海里一一对应自己研究过的棋谱,有相似的却并不一样。

  祁筠穿过廊子,到了前面亭中。那人还坐于原处,垂眸在看那副残棋。

  他走到王宪面前,作一揖道,“下官带来的小童今日不懂礼数,冲撞了王大人,还请王大人莫要怪罪。”

  王宪看看他,照旧也不开口说话,只是轻微摇摇头。

  祁筠看了看那副棋局,道,“是个困局,不过,也不是救不活。”

  他从棋盒里执一黑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气上。那黑子依旧没有因为这一步而生龙活虎起来,白子还是压倒的优势。不同的是,这一步让本已垂死的黑子,把被白子扼住的喉咙挪了三分,得喘一口气。这微弱的喘息,就是黑子的希望。

  祁筠笑着作揖告退,只说今日叨扰王大人。

  及至祁筠走远,王宪还盯着那颗他执下的黑子,许久,道,“苟延残喘。”

  宋椿还是没想出来,见祁筠返回,将今日解棋和她求诺之事一一道给祁筠听了。末了问祁筠该如何解开,祁筠笑着摇头说,“那样的残局,给了希望,反而更艰难,要想反败为胜,还不知要先算多少步,若稍有一步走错,还是原来下场。”

  宋椿听后更觉棋似极了人生,踏错半步万劫不复。

  两人坐马车一路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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