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金陵（4）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唐主李璟今夜照旧在宫廷中举办宴会。

　　再过几个月就年满十岁的李从嘉，第一次随父皇登上了皇宫的城楼。城楼上的视野极好，李从嘉举目远眺，金陵城的夜景分外怡人，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人潮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

　　在城楼上，李从嘉与二哥庆王李弘茂、大哥燕王李弘冀一起站在他们的父皇和母后身旁。此外，陪同唐主李璟登上城楼的还有李从嘉的三叔皇太弟李景遂、四叔齐王李景达和五叔江王李景逷，以及进士李建勋、中书徐铉、勤政殿学士张义方等朝中大臣。

　　李从嘉的大哥李弘冀自四年前开始，就替代其四叔李景达赴任东都留守，镇守东都江都府扬州城。李弘冀于近日才回金陵，但也只是短暂居留金陵，择日便会离开金陵，回扬州继续镇守东都。

　　虽然有如此众多的皇室和大臣陪同唐主李璟，但李从嘉却始终觉得，他那严肃而沉默的父皇脸上总是带着一丝寂寥的神情。李从嘉虽然年幼而不懂朝堂政事，不过心里还是禁不住地想到，父皇心情的不悦，或许与今日早朝的事情有关吧。

　　李从嘉之所以能参与今日的早朝，因为他的年龄已经足够大到可以受封爵位了。在今日的早朝上，唐主李璟升迁皇室的爵位，三弟李景遂从齐王升为皇太弟，以四弟李景达为诸道兵马大元帅，从燕王升为齐王，五弟李景逷从保宁王升为江王，以长子李弘冀为诸道兵马副元帅，从南昌王升为燕王，以次子李弘茂为侍卫诸军都指挥使，从乐安公升为庆王。即将年满十岁的李从嘉就是在今日早朝上第一次受封爵位，封的是安定郡公。

　　皇室成员得到晋封升迁，这是金陵朝堂对于皇室的肯定和拥戴，唐主李璟自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闷闷不乐。在今日的朝堂之上，除了晋封皇室王爵之外，朝中大臣们还奏报了一些消息。

　　李从嘉既然受封了爵位，那么从今往后便可以上朝听事，也就是在今日的早朝上，李从嘉以安定郡公的身份第一次旁听了朝堂的政事。令李从嘉印象深刻的是来自南边的一些不好的战事。

　　今日的朝堂之上，来自江南西道的使臣们纷纷奏报，在过去的几天时间里，闽国接连出兵江南西道各个州县，声东击西，毫无章法，令人眼花缭乱。

　　百胜军节度使王崇文遣使来报，闽将刘琼率军从汀州出兵虔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进攻虔州境内的县城，虔州十一县中，已经有雩都、瑞金、安远、虔化、大庾、石城等六县被闽军攻占，眼下，闽军正乘胜围困了信丰、龙南、上犹等县，即将兵临虔州城下，州治之地的赣县和南康。

　　与此同时，袁州刺史陆孟俊奏请支援虔州，吉州虽然距离虔州最近，但吉州刺史却奏请本州守军按兵不动，由洪州率军驰援虔州。然而，信州刺史边镐和抚州刺史周弘祚皆遣使奏报，说闽将林仁翰率军正从建州出兵信州和抚州交界处的县城。抚州昭武军节度使冯延巳认为，闽军意在攻取洪州。洪州镇南军节度使宋齐丘遣使奏报称，坚信闽军的主力是在建州林仁翰的麾下，因此以镇守洪州为由，拒绝驰援虔州。

　　此前伐闽，李从嘉只知战败的结果，对于具体的情况并不了解，就连战败结果也是从二哥李弘茂那儿听说的。李从嘉的二哥李弘茂幼聪颖，容貌秀澈，有成人风。李弘茂比李从嘉年长五岁，十岁封乐安公，十三岁时就被任命为侍卫诸军都虞候，如今十五岁晋升侍卫诸军都指挥使。李弘茂虽然不善戎事，但却精于骑射击刺，对于伐闽战败也多有耳闻。今早在退朝之后，李从嘉只是从二哥李弘茂口中得知，闽军眼下出兵江南西道与此前唐军伐闽战败有直接的联系，仅此而已。

　　想到这，李从嘉觉得，莫非父皇的不悦是因为南边的这些战事。但究竟是否如此，无人知晓，唐主的心思不是谁都可以揣测得到的，何况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朝中文武大臣，自从前宰相冯延巳被罢任抚州昭武军节度使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揣测到李璟的心思了。

　　直到宴会开场，唐主李璟才领着众人下了城楼，入了宴席。入席不久，李璟便命人备了笔墨纸砚，通过吟诗作词这种有别于其父皇的独特方式，表露自己的心思。

　　“珠帘高卷莫轻遮，往往相逢隔岁华。春气昨宵飘律管，东风今日放梅花。素姿好把芳姿掩，落势还同舞势斜。坐有宾朋尊有酒，可怜清味属侬家。”

　　诗作写毕，示于众人观摩，众人皆称好，却说不出好在哪里。唐主李璟一声叹息，突然念起远在抚州的冯延巳来，想着若是他在，必然能就此诗作，说到李璟的心坎里去。再想到近日闽国出兵江南西道，抚州就处在战火之中，不禁担忧起冯延巳的安危来。想到这，唐主李璟随即命令中书徐铉明日拟一道诏书，把冯延巳从抚州召回金陵。

　　为何在闽国出兵江南西道的虔州、抚州等地时，反而把冯延巳召回金陵朝堂呢，难道此时的抚州不正是用人之际吗？或许，对于唐主李璟而言，冯延巳这个良师益友恐怕比整个江南西道都重要。在李璟看来，整个江南西道比闽地的疆域还大。小小的闽国自不量力，就算让其暂时占据了虔州，也会因为消化不了而吐出来，更何况是整个江南西道。因此，少了一个冯延巳，江南西道照样丢不了。就算万一丢了，江南西道的八州之地原本就是抢占得来的，南唐的立国之本是淮南，西都金陵和东都扬州都在淮南。李璟反而更担心，在江南西道没丢的情况下，冯延巳反而死于战乱，那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切磋文艺的良师益友了。

　　中书徐铉得令，以为唐主把冯延巳从抚州召回金陵后，要另外派出更有作战经验的老臣出镇抚州，便问唐主，是否需要再拟一道诏书任命新的昭武军节度使。唐主李璟不以为然，随口答复，让中书徐铉自行决断。徐铉一头雾水，但心中随即已经有了人选，便是本为闽人的江文蔚。徐铉打心底认为，由闽人江文蔚出镇抚州，既可以赴任昭武军节度使以安抚军心，也可以作为代表唐国的使臣，借以言语相通之便利，说服闽地当权者从江南西道退兵。这边，徐铉向唐主奏请拟任江文蔚为昭武军节度使出镇抚州，那边，燕王李弘翼却突然另有异议。

　　李从嘉的大哥李弘冀自小酷爱兵书，为人虽沉厚寡言，却有非凡的军事理论才能。此前唐军出兵闽地，原本是非常好的锻炼机会，只可惜李弘冀在镇守东都扬州。四年来，李弘冀一直没有率军出征的机会。近来回金陵居留数日，他才听说闽军出兵虔州百胜军的事情，内心不禁蠢蠢欲动，故而在金陵多居留了数天，只等一个机会奏请率军南征。这会儿，听他的父皇说，要召回昭武军节度使冯延巳，觉得是个绝好的机会，正想毛遂自荐顶替冯延巳，赴任昭武军节度使，镇守抚州，谁知，中书徐铉却立即推荐了礼部侍郎江文蔚，又一个不懂兵法的文弱书生。对此，李弘翼果断提出了异议，向他的父皇毛遂自荐，主动奏请赴任昭武军节度使，镇守抚州。对此，唐主李璟犹豫了片刻之后，当即否决了李弘翼的奏请。还是同样的理由，南唐的立国之本是淮南，西都金陵和东都扬州都在淮南。李弘翼已经镇守东都扬州四年了，扬州比抚州重要得多。李璟不愿把李弘翼从扬州调往抚州，何况东都留守一职非亲王不可赴任。眼下，李璟的诸子中，唯有次子庆王李弘茂稍为年长，只是李弘茂善歌诗，格调清古，李璟甚为偏爱，一心只想把他留在身边。三子、四子、五子皆夭折，六子是安定郡公李从嘉，尚且不到十年。因此，除了李弘翼，别无镇守东都的人选。至于那几个弟弟，唐主李璟压根不会给他们坐镇一方的机会。

　　当年还是吴主当政时期，权臣徐温为了分享大权，先是出镇润州，然后是出镇昇州，从而在事实上分割了吴主的大权。后来，徐温在扬州辅政的亲子徐知训因骄横而被大将朱瑾所杀，并导致徐温的养子徐知诰入扬州辅政，从而开启了徐温、徐知询父子先后坐镇金陵，与身处扬州江都府的徐知诰分庭抗礼的局面。由于徐温和徐知诰的分割权力行为，原本为润州上元县地的昇州，在独立为州之后不久，便位居于扬州江都府之下，诸州之上。此时，金陵府与都城相差无几，吴主的大部分政令皆出自金陵府，徐温、徐知诰父子在金陵大营宫室，完善基础设施，在金陵城的建设方面也直逼扬州的规模，处处显示出权势的象征，以金陵府为中心建设国中之国，首先是徐温所建的齐国，初治润州，后徙治金陵府，以升、润、常、宣、歙、池为巡属。这一局面在长达十一年后，徐知诰在徐温死后不久剥夺了徐知询的大权，使得权力归并于扬州一处。

　　当徐知诰自己独揽大权时，便仿效徐温的方式，出镇金陵，由自己的儿子依次留扬州辅政。徐知诰也建立齐王国，以升、润、宣、池、歙、常、江、饶、信、海十州为巡属。徐知诰始建太庙、社稷，改金陵为江宁府，牙城曰宫城，厅堂曰殿。后来，徐知诰立国称帝，因曾任齐国王而定国号为“齐”。徐知诰改名李昪后，改国号为“唐”，以建康为西都，广陵为东都。在西都，是曰朝廷，在东都，则为留台。在西都，是曰江宁府，在东都，则为江都府。唐代管理京城的长官，通常称京兆尹，在南唐这里是金陵府和金陵尹。金陵府的辖上元、江宁、句容、溧水、溧阳、广德、当涂、芜湖、铜陵、繁昌十县。东都江都府管辖着江都、广陵、高邮、永贞、六合五县。

　　就东都而言，身为陪都，自然也承袭了唐代的旧制，设置有留司，或曰留台。留守即当皇帝离开这个都城时，留下一部分朝廷官员，以备下次皇帝再来驻跸。留台的长官称留守，多以亲王充任或遥领。李景遂在其父李昪于金陵遥控吴政时，即代替其生病的二兄李景迁前往扬州辅政，以门下侍郎参政事。李昪禅代之后，南唐仿盛唐两都之制建东、西都，置留台百司于江都，江都府成为南唐东都，以李景遂为侍中、东都留守、江都尹，帅留司百官赴东都。可见，徐景遂兼任东都留守和江都尹。东都留守是作为东都留守院的最高长官，以管理留守院诸事务，所负责的是王朝的陪都管理，而江都尹则是江都府的最高长官，所管理的是江都府地方的事务。由于东都位于江都府，故而使一人身兼二任。

　　李昪在位时，左丞相宋齐丘固求豫政事，唐主听入中书，宋齐丘又求领尚书省，乃罢侍中寿王李景遂判尚书省，更领中书、门下，以齐丘知尚书省事。于是，李景遂开始在京城理政，离开东都留守之职位。李景达正是因为李景遂的缺席，才被任命为东都留守。李昪驾崩后，唐主李璟以天雄节度使兼中书令、金陵尹燕王李景遂为诸道兵马元帅，徙封齐王，居东宫，天平节度使、守侍中、东都留守鄂王景达为副元帅，徙封燕王，宣告中外，约以传位。李弘冀是唐主李璟的长子，封南昌王，表面上是为了避储副之位，而命他留守东都，实际上是想让李弘冀留守东都以代替李景达，借以解除李景达坐镇一方的大权。

　　唐主李璟自即位以来，虽然始终声称继承先帝遗志，要兄弟传位，且接连晋封几个弟弟为齐王、诸道兵马大元帅，甚至是贵为储君的皇太弟，但这些也仅仅只是虚职而已，他们几个并不曾真正掌握实权。足可见，唐主李璟内心其实始终在猜忌防范着，名义上优宠着他们，实际上并不希望他们离开金陵，脱离自己的控制。因此，此前曾留守东都的三弟李景遂和四弟李景达都不再适合赴任东都留守。对于唐主李璟而言，留守东都非自己的长子李弘翼莫属，至于南边的抚州也罢，虔州也罢，随他去吧！

　　鉴于此，唐主李璟否决了李弘翼自荐赴任抚州昭武军节度使的奏请，而对中书徐铉拟任江文蔚的提议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与此同时，李璟突然意识到李弘翼已经在金陵逗留过多时日了，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安抚李弘翼以东都留守一职为重，便命他明日便启程回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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