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洪州（1）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五年前，镇南军节度使宋齐丘第一次坐镇洪州，就莫名地喜欢上了《滕王阁序》这篇骈文。五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宋齐丘却三次被迫离开金陵朝堂。五年后，当他再次出任洪州镇南军节度使时，宋齐丘终于可以理解王勃当年的心境了。

　　当年，二十二岁的王勃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因杀死官奴而终结仕途。父亲王福畴也因王勃之过，从雍州司功参军被贬到南荒之外的交趾当县令。二十五岁时，王勃前往交趾看望父亲，路过南昌时，正赶上都督阎伯舆新修滕王阁成，重阳节时在滕王阁大宴宾客。阎都督此次宴客，是为了向大家夸耀女婿孟学士的才学。让女婿事先准备好一篇序文，在席间当作即兴所作书写给大家看。宴会上，阎都督让人拿出纸笔，假意请诸人为这次盛会作序。大家知道他的用意，所以都推辞不写，而王勃以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晚辈，竟不推辞，接过纸笔，当众挥笔而书，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第二年，王勃已至交趾，见到了生活窘困的父亲。不久，王勃踏上归途，不幸渡海溺水，惊悸而死。

　　王勃二十六岁魂归南海，在洪州留下名作《滕王阁序》。而今，宋齐丘再次被贬谪在洪州，已然六十甲子的高龄，却已然可以通过《滕王阁序》，与王勃心灵相通。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他确实觉得自己老了，至于王勃笔下的青云之志，似乎早已与他形同陌路。从九华山被召回金陵朝堂才几个月的时间，他又被赶了出来。

　　洪州！洪州！又是洪州！多少个日日夜夜，宋齐丘漂泊在外，浮游的思绪都会回到这里。

　　事实上，宋齐丘自小就生活在洪州，对《滕王阁序》中所描绘的洪州地势和景观再熟悉不过了。

　　宋齐丘自觉不是一个好父亲，可是对于洪州的印象首先却是父亲，那是他的父亲宋诚。每当他想念起父亲，脑海中父亲的形象总是模糊一片，反而背景里的洪州却清晰可见。

　　宋诚因巢寇之乱与洪州高安县的钟传同起于草野。钟传率众先平抚州，后取洪州，被朝廷任命为镇南军节度使，宋诚受封副使。宋齐丘降生于世间不久，父亲宋诚便死于副使的任上，宋齐丘从此寄居在节度使钟传的家中。

　　对于儿时的那段时光，宋齐丘每当回忆起来，心情都是复杂的，那是他的启蒙时代。宋齐丘喜欢学习，少年时期便游学于江南西道诸州郡。启蒙的时光就是懵懂的时光，一切都显得朦胧而貌似的美好，但其实并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反而是少年时代一过，宋齐丘终于长大成人，他就这样迎来了一生中的最好时光，与此同时也是最坏的时代。

　　虽然宋齐丘二十岁时，早已离开了儿时寄居的节度使府，但是对于那个家，对于那个守护着洪州的节度使钟传，宋齐丘始终是充满敬意的。然而，人皆有一死。随着镇南军节度使钟传的去世，其子钟匡时继任镇南军节度使，洪州开始乱了。吴主以昇州刺史秦裴为西南行营都招讨使进犯江南西道，攻破江州、饶州和洪州，俘获钟匡时等五千人回扬州。三年后，整个江南西道都乱了，吴主派兵接连攻占了抚州、信州、袁州、吉州等地。昇州刺史秦裴以功受封江西制置使。

　　面对豫章的变乱，宋齐丘第一次看到了民生多艰，洪州遭到了践踏，他却无能为力。宋齐丘每次回到洪州，就会要求自己回首那段时光，警醒自己，不能再让洪州陷入战乱。宋齐丘总是想起那个时候，虽然饱受来自生活的压迫，但却仍然胸怀大志，甚至梦见自己乘龙上天，倒显得颇为自负了。

　　眼下，宋齐丘只能替自己感到惋惜，毕竟那样的自负早就不再，他已经许久不敢梦见自己乘龙上天了。这样的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宋齐丘心想，或许就是从第一次离开洪州开始的吧，或许就是从昇州开始的吧。

　　宋齐丘的自负是被慢慢消磨掉的，被反反复复的先帝李昪消磨掉，被喜怒无常的当今唐主李璟消磨掉，被虚虚实实分分合合的幕宾同僚消磨掉。

　　往事不堪回首。宋齐丘想起，自从洪州成了吴主的管辖领地，那个时候，先帝李昪还是叫徐知诰，是权臣徐温的养子。

　　江淮战事初定，江西制置使秦裴遭到徐温的迫害，抑郁而卒，徐知诰赴任昇州刺史。由于地方主政官员皆是军中武人，因不恤民事而常常造成民生的艰难和混乱。徐知诰上任昇州刺史后，招延四方士人，节俭自励，轻财好施，这给穷途末日的宋齐丘提供了天赐良机。出于对名与利的追逐心切，宋齐丘果断离开了江南西道的洪州，来到了位于淮南道的昇州。

　　那时他那么年轻，年轻到孤自一人开启新的征程。宋齐丘总会再次想起，年轻的自己初次来到昇州，想要投靠昇州刺史徐知诰，于是用仅剩的一点钱财买了纸笔，连续写了好几篇自荐文投寄给了刺史府。时至今日，他隐隐约约仍然记得，自己在这几篇文字中，对动荡的天下局势做了分析，表达了自己意图在乱世中一展才干的雄心抱负，大意如下。

　　“某学武无成，攻文失志，岁华蹭蹬，身事蹉跎，胸中之万仞青山压低气宇，头上之一轮红口烧尽风云，加以天步陵迟，皇纲废绝，四海渊黑，中原血红，挹飞苍走黄之辩，有出鬼没神之机。”

　　自从藩镇割据以来，战火纷纭，朝廷的科举选官制度受到严重干扰，节度使、刺史以及权臣辟用幕宾，是当时士人通向仕途的一条主渠道。宾幕有宾客、门客、门人等称呼，他们有一定的官职，如掌书记、从事、判官、推官等。这些宾幕以客的身份为主人效力，有别于一般的僚属关系，他们投入主人之门下，不论出身如何，只要有适当的机会就可以大显身手，从而进入权力上层，直至为将为相。

　　然而，他的这几篇文字并没有得到赏识，宋齐丘清楚地记得，先帝李昪即当时昇州刺史徐知诰，不仅没有接纳他，反而怒其言大。如今想来，先帝李昪原本就是一个反反复复的人，宋齐丘自然不再对此介怀了。联想起当时徐知诰的怯懦，宋齐丘甚至可以理解，要知道，宋齐丘仅比徐知诰年长一岁，徐知诰身为昇州刺史都只能以他的养父徐温为马首是瞻，宋齐丘他一介布衣竟敢妄议天下局势。

　　被拒绝后，宋齐丘已经花光了钱财，贫穷得连买纸笔的钱都没有，如此这般穷困落魄的境遇，使他计无所出，但于逆旅杜门而坐。邻房有少女魏氏问及宋齐丘何以数日不出，宋齐丘以实情相告。魏氏是一名演奏散乐的少女，听其演奏散乐的人中有不少军中将士。魏氏于是向宋齐丘推荐了徐知诰部下的骑将姚洞天，并赠钱数缗，解决了宋齐丘的燃眉之急。

　　宋齐丘用魏氏所赠的钱再次购买了纸笔，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写了一篇不一样的自荐文投寄给了姚洞天，大致说“有生不如无生，为人不若为鬼”，又说“其为诚恳万端，只为饥寒两字”。贫困潦倒的宋齐丘在此篇文字中如实反映自己的凄惨生活，正好迎合了飞扬跋扈的军中武人姚洞天的仗义心理。

　　姚洞天出于对于宋齐丘的怜悯，决定加以拯救，收于门下成为府上的食客。但不久，姚洞天因病将死，把宋齐丘推荐给了徐知诰。宋齐丘成了徐知诰的一个门客，闲暇时曰陪徐知诰游玩，赋诗以献，一直未能得到重用。

　　徐知浩在昇州声誉鹊起，但由于是徐温的养子，因此在徐温心中，他的地位处于徐温的亲子徐知训等之下。徐温让徐知训留在扬州辅佐吴政，自己则改镇昇州治所金陵。徐温坐享其成，夺走了徐知诰苦心经营多年的昇州，而试图把徐知诰派往润州。徐知诰得知心灰意冷，为了求得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他看中了距离更远的宣州，然而徐温不允许。

　　徐温的长子徐知训依仗徐温权势，在扬州辅吴政时，多为不法，狎侮吴王，无复君臣之礼，平日凌辱诸将，招致人人怨恨。宿卫大将李球、马谦挟持吴主杨隆演，发动兵变，讨伐徐知训，徐知训与之战，不敌，幸好大将朱瑾自外归来，才得以平乱。然而，徐知训却不以此为戒，继续为虐，犹如坐在一个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口上。

　　徐知训在扬州的所作所为，宋齐丘有所耳闻，宋齐丘于是劝徐知诰说：“知训骄倨，不可大用，殆必有损，足焚巢之患，宣州离江都远，难为应，润州才隔一水尔，有急则可以立功，慎勿辞也。”因此，徐知诰再次看到了一线希望，听凭徐温的任命，来到了润州。此前的食客谋士中，仅有王令谋、马仁裕、周宗和宋齐丘追随前往，其余者皆留在了金陵，归附于徐温的门下。

　　果然不出宋齐丘所料。马谦、李球作乱时，朱瑾救徐知训有功，徐知训并未因此心存感激，反而厌恶朱瑾在军中的地位高于自己，因而让朱瑾出镇为节度使，朱瑾由是起杀徐知训之心。不久，朱瑾杀徐知训，随后意图以吴王为号召，翦灭徐氏的势力，但没能得到吴主的回应。广布于城内的徐氏亲信封锁宫门，追杀朱瑾，朱瑾知大势已去，拔剑自裁。

　　徐知训被杀的当天晚上，在与扬州隔江相望的润州，宋齐丘得知消息后，劝徐知浩立即渡江抢先进占扬州城。徐知诰从了他，率军渡河，控制了扬州的局势，待徐温赶到时，大事已定。徐温别无选择，只能任命徐知诰为淮南行军节度副使，留镇扬州。此年，宋齐丘三十二岁，出任殿直军判官。

　　徐知诰在留扬州辅政期间，继续招揽人才，在府内设立延宾亭，广纳四方才俊，为已所用。此时正值中原的汴梁与河东的苦战，同时契丹也开始参与中原的冲突。在战乱中难以立身的中原名贤耆旧皆拔身南来，如韩熙载、史虚白、孙晟等都是这时南逃而来的北方士人。

　　从洪州到昇州，从昇州到润州，从润州到扬州，跌跌撞撞了十年，宋齐丘总算安定在了权力的相对上层，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着手自己的抱负，排解民生之艰难。

　　淮南经济之首要政策是兴版簿，定租税，规定厥田上上者每一顷税钱二贯一百文，中田一顷税钱一贯八百，下田一顷税钱一贯五百，在核实民户占地的基础上，按土田的肥瘠高下确定税额，交纳形式皆足陌见钱，如见钱不足，许依市价折以金银，并计丁口课调，亦科钱。

　　然而，宋齐丘根据实际情况，对以上政策提出了不同意见。其一，由于商贸交易十分微弱，农民手中无钱，只能征收谷帛实物，因此，应该废计亩收钱，恢复输纳谷帛。其二，当时绢每匹市价五百文，绸六百文，绵每两十五文，宋齐丘奏请虚抬时价，绢每匹抬为一贯七百，绸为二贯四百，绵为四十文，皆足钱。其三，因为钱重物轻，丁口课调使得民甚苦之，宋齐丘建议，蠲除丁口深调。

　　宋齐丘这些建议使得举朝哗然，反对者认为，这将使朝廷收入锐减。让宋齐丘感到庆幸的是，先帝李昪即当时的淮南军副使徐知诰也认为，此劝农之举当为上策。于是在徐知浩的支持下，宋齐丘的这些建议得到了推行，效果极好。于时，野无闲田、桑无隙地，中外寝兵，耕织岁滋，文物彬焕，淮南吴地渐有中朝之风采，官家仓库德昌宫，凡积兵器，缗帛七百余万。

　　徐知诰辅掌吴政，礼尊吴主杨隆演，赢得老臣宿将的支持，从而笼络了人心。徐温虽在金陵遥执国事，人情颇归于徐知诰。自从徐知训死后，徐知诰代之为淮南节度行军副使，留扬州辅政，在他的养父徐温看来，这只是一个过渡。权臣徐温其实是希望，将来由其次子徐知询接替徐知诰，留扬州辅政。然而徐温的次子徐知询尚且年幼，这才给了徐知诰机会。

　　一直等了九年，次子徐知询长大成人，徐温这才借率诸藩镇入朝、劝吴王即帝位之机，以徐知询赴扬州奉表劝进，进而留镇江都，取代徐知诰。徐知诰虽费尽心机，但自感大势仍难挽回，不得不准备上表乞罢政务，退而求为洪州镇南军节度使。然而，就在徐知诰准备上表的前一夜，徐温去世的消息传至扬州。

　　殊不知，这一切皆在宋齐丘的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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