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洪州（2）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宋齐丘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恨先帝李昪志向短小，天下大业未成，就知足于偏安一隅。

　　他从养子徐知诰摇身一变成了唐主李昪，却回头给了自己人一脚，狠狠踢开跟了他三十年的谋士。

　　宋齐丘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甘心这一天到来时，自己处心积虑辅佐的唐主李昪，竟然丝毫没有一点王者之气。

　　唐主李昪仅是继承了吴王杨行密和权臣徐温纵兵开拓的王土，宋齐丘被罢洪州，叹惜自己有鸿鹄之志，奈何只能辅佐李昪这只燕雀。

　　只是恨归恨，若是时光倒流，重头再来，宋齐丘仍然选择辅佐当年的徐知诰，处心积虑替他对付徐温父子。

　　当年，徐温死后，其子徐知询继承了徐温在金陵的大权。徐知诰又振雄心，继续留在扬州，独揽吴政。宋齐丘作为徐知诰的幕宾谋士，春风得意，官运亨通，居中用事。

　　徐知诰的幕府之宾众多，鱼龙混杂，贤与不肖杂处，难免造成宾幕士人之间的忌妒、诋毁、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直至朋比党援。

　　出于严重的门第观念，宋齐丘以一介布衣，没有任何背景，却平步青云，将居相位，不能不引起不同出身背景的宾幕士人的诋毁、忌妒。

　　汪台符颇有理政才能，向徐知诰上书，陈民间利害之说，但为宋齐丘所阻。汪台符由是不平，投书讥笑宋齐丘，“齐大圣以为名，超亚圣以为字”。宋齐丘阅后人惭，于是把自己的字从“超回”改为“子嵩”。

　　原徐温旧臣徐玠、严可求等见风使舵，纷纷依附徐知诰。徐知诰不计前嫌，仍加以重用。此前，徐知诰辅吴政时，徐玠为徐温重用，屡劝徐温不可让养子徐知诰居中辅政。而如今，徐知诰却尽忘前事，初以之为行军司马，后又升至相位。

　　徐知诰欲以宋齐丘为相，可是，徐知浩不拘一格用人，对臣下赏罚不明。面对越来越大的朋比党争，宋齐丘采取了以退为进的策略，这才自以资望素浅，退隐九华山应天寺，表面上想成为与世无争的方外之人，实则等待时机，以图再次的崛起。

　　宋齐丘无心留恋九华山的山山水水，九华山众多道场和寺庙是他选择九华山作为隐居地的原因。他佞信佛道，凡天文地理占相之徒，在门下者数十人，厚禄以给之。

　　与徐知诰相处的十数年中，宋齐丘以自己的才能取得的徐知诰对他的信任。就在宋齐丘入九华山不久，吴主下诏征之，徐知诰亦以书招之，甚至奏请吴主，把宋齐丘呆过的九华山应天寺更名为征贤寺。

　　徐知诰遣其子景通入山敦谕，宋齐丘始还朝，共图大事。徐知诰借吴王之命，使徐知询入觐，而后将他拘禁在扬州，并被剥夺大权。徐知诰留其子景通驻扬州内理朝政，自己移镇金陵，以基王业。

　　金陵为六朝故都，东南重镇，金陵位于长江下游南岸，长江对岸是广阔的平原，因而自南往北渡江易，自北往南渡江难，易守难攻，可以控扼江淮，屏障南北，战略位置远优于扬州，驻守金陵，可坐等时机，沿江东下定扬州，取吴而自立，既使夺权失利，亦可退守金陵，划江而治。

　　徐知诰归金陵，任镇海宁国节度使，总掌朝政，其长子景通为大将军，留扬州辅吴政，同时任命宋齐丘为右仆射，以辅佐景通。宋齐丘任右仆射辅佐景通时，揽招宾客，以扩充势力。陈觉、查文徽、魏岑、李征古等聚集于宋齐丘的门下，成了宋齐丘的第一批宾客。

　　宋齐丘出任宰相，为报答散乐少女魏氏当年对他的恩惠，向朝廷上表，愿以散乐女为妻，得到朝廷的准许。宋齐丘娶魏氏为正室，封国夫人，得一子。

　　周宗在徐知诰任昇州刺史时，始投其门下，与宋齐丘等为徐知诰最早的亲吏。周宗纯谨自守，颇得人心，宋齐丘对他时时提防，处处留心。

　　杨吴王室对徐知诰始终是一个威胁。宋齐丘劝徐知诰徙吴主都金陵，以便控制。在宋齐丘的鼓动下，徐知诰在金陵始营宫城。但周宗却对徐知诰说，主上西迁，公复须东行，不惟劳费甚大，且违众心。于是徐知诰罢迁都计划。宋齐丘首倡的迁都之议因周宗反对而作罢，他与周宗的矛盾也日益公开化。

　　是时，徐知诰权位日隆，中外皆知有禅代之势。徐知诰某天流露出急欲禅代之意，侍奉在旁的周宗立即赶往扬州，以传禅之意示吴王，并把此事告诉了宋齐丘。宋齐丘得知此讯，以周宗先已，抢了头功，急遣使奔赴金陵，向徐知诰手书切谏，以为天时人事未可，予以阻止。而后，宋齐丘又亲自到金陵，请徐知诰斩周宗以谢吴王。由于徐玠等人的求情，周宗得以免死，被贬为池洲副使。

　　徐玠等人摸透了徐知诰的心理，每每在徐知诰面前夸谈功业，并请他早从民望，取代杨吴。在诸大臣的一再陈请下，周宗复官，宋齐丘因此颇见疏忌。为防宋齐丘阻止禅代之议，徐知诰召其还金陵，以为诸道都统判官，加司空，于事皆无所关预。昔日大权顿失，宋齐丘屡请退居，徐知诰以南园给之。

　　吴主以徐知浩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晋封齐王，据有昇、润、宣、池、歙、常、江、饶、信、海十州之地。吴主天下三分而徐知诰有其二。

　　徐知诰建大元帅齐王府，以幕职分判六部，以景通为太尉、副元帅，宋齐丘、徐玠为元帅府左右司马。不久，在徐知诰的授意下，李德诚等人行推戴之礼，宋齐丘因受禅之事并非自己首倡，又试图阻止李德诚等人的劝进。

　　徐知浩建齐国，百官皆如天子之制，立宗庙、社稷，改金陵为江宁府，牙城日宫城，厅堂日殿，以左、右司马宋齐丘、徐玠为左右丞相。宋齐丘因旧勋而为左丞相，却不与政事。

　　当李德诚再一次率百官至金陵劝进时，宋齐丘不署劝进之表。七个月后，吴主下诏禅位于齐，又三个月，徐知浩受吴禅，即帝位，国号大齐，任命百官。众人皆升高官，唯宋齐丘仅迁司徒而已，仍不预政事。

　　徐知诰登基之初，沿袭徐温受杨吴的封号“齐”为国号，甚至仍用徐姓不敢贸然更姓。为提高徐知诰的出身门第，宋齐丘抓住机会，复请归姓，毗绍唐统，冀以德威四方。

　　在宋齐丘等大臣的一片恳请声中，徐知诰消除顾虑，复姓李，改名为李昪，追认先祖，宣称自已是大唐李氏皇族的后裔，又将国号齐改为唐。在这件事上，宋齐丘虽然功勋卓越，但在朝中的地位仍然并未因之而改变。

　　一次，李昪宴群臣于天泉阁，李德诚对李昪说，陛下应天顺人，惟宋齐丘不乐。在宴会上，宋齐丘乘醉大闹于筵上。百官惊恐，李昪隐忍而已。李德诚拿出宋齐丘阻止自己劝进的书纸，李昪却执书而不视。

　　李昪对宋齐丘的真实心理是清楚的。他太了解宋齐丘了，这个跟在自己身边三十年，经常为自己出谋划策的股肱之臣，今天做出这样的悖举，必有其苦衷的，朝中却少有人能知他的难言之隐。

　　李昪对李德诚说，子嵩三十年旧交，必不相负。宋齐丘听了，叩头打揖以示谢罪。为防止宋齐丘等先朝旧臣有不附之心，李昪在限制和削减宋齐丘在握之权的同时，对宋齐丘的冷落态度也有了改变。

　　李昪本为弃儿，即帝位后，为了表示对亲生父母的孝顺，复姓李氏后不久，即为考妣发哀，为之追福，与皇后同服斩褒之礼。在持考妣丧各二十七日凡五十四日的时间里，李昪本打算不视朝，以国事委宋齐丘，但由于遭到群臣反对而作罢。

　　复姓后的李昪要在太庙立室奉祀先祖，却面临着家祖和义祖的祭室排位问题。宋齐丘迎合李昪之意，提议以义祖居七室之东，使之有别于李昪的亲祖，但李昪却以自幼托身义祖为由加以拒绝，以示自己不忘义祖旧恩。

　　李昪计划行南郊祭天之礼，以表示上承天意、受命而王，但对于举行典礼的适宜时间和具体仪式，宋齐丘提出按《春秋》之制，于四月上辛日行礼，礼部员外郎常梦锡却提出了异议，李昪最后听从了宋齐丘的意见。

　　宋齐丘曾建议迁让皇他郡，杨溥顺李昪心意，不敢居住在旧宫中，要求迁居。李昪采纳宋齐丘的意见，改润州牙城为丹阳宫，将杨溥一族迁居于内，严兵把守。同年，杨溥在怨愤中死去。

　　次年，李昪又采纳宋齐臣的建议，将杨溥遗族迁至泰州永宁宫，对其严密看管，以至不敢与国人通婚姻，久而男女自为匹偶，每有嗣息及岁，即有中使赐衫笏，加宫，即日而终。海陵州宅之东有小儿坟数十，皆当日所杀杨氏之族也。

　　宋齐丘的小儿患病，闭阁谢客，有老乐工作一诗书纸上，放入宋齐丘第中。诗曰，“化家为国实良图，总是先生画计漠，一个小儿抛不得，让皇当日合何如。”

　　不久，宋齐丘的小儿不幸早夭。宋齐丘悲痛不已，不愿再生二胎，只收了一养子，名摩诘。

　　李昪在立国称帝之前，对宋齐丘言听计从，信任始终不衰，直到李昪立国称帝之后，宋齐丘官居相位，位极人臣，从此地位开始不再稳固，李昪对他的信任也越来越少，尽才而用后，开始黜陟削权，不委以重任。

　　鉴于吴主之亡，皆是由于权在大臣，徐温夺了吴主杨氏的权，李昪身为徐温的义子，夺取了徐氏的权，李昪自己从权臣做到帝王，对于当道权臣，意颇忌之。功高则震主，权大则不测。前车之鉴，李昪对这些权臣不能不加以防范。

　　李建勋是个一切无所可否、唯诺而已的丞相，但李昪仍然不放心，还是罢了他的丞相之职。身为李昪之婿的李建勋都如此，更何况是宋齐丘。

　　李昪以徐温养子的低微身份，从昇州副使一步步成为宰相，直至皇袍加身，根基颇深。宋齐丘、李建勋、周宗与称帝前的李昪是宾主关系，之后转而为君臣，尊卑高下大致依然。

　　宋齐丘在朝中名望虽高，但根基尚浅。但宋齐丘却尚有大志，因此不识时务，不能做到功成身退，反而一再邀功，甚至抱怨李昪是个可与之同患难而不可与之同安乐的人。

　　宋齐丘再次要求参预政事，李昪给予他机会，先听任其入政中书，但又以中书、门下两省事多，委给事、舍人。于是，名义上是宋齐丘在两省主持政事，而实权却归于给事中、中书舍人等官，等于架空了宋齐丘的宰相之权。

　　宋齐丘不甘于此，以剧务多在尚书，又求知省事，李昪许之，但同时，为了对宋齐丘的权力作限制，规定，中书、尚书、门下三省政事由齐王李景通一同参决。

　　然而，宋齐丘在任不久，其门人夏昌图盗官钱三千缗，按法当处死，宋齐丘徇私包庇，赦夏昌图死罪。

　　李昪闻讯大怒，斩夏昌图，宋齐丘称病，请罢政事，李昪从之。作为元勋宿旧，此乃小事一桩。然而，李昪却趁此大做文章，其用心是显而易见的。

　　宋齐丘有谋善计，加之功名官爵之显，李昪对他倍加猜忌和防范，在厚待的同时，千方百计对宋齐丘的在握之权进行限制和削减，甚至完全剥夺。

　　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是降罢不用。

　　李昪篡吴登极，为吴主杨氏和权臣徐氏的势力所不服，若对宋齐丘等大肆诛杀，必将造成人心不附。宋齐丘作为功臣宿旧、佐命元老，曾为李昪竭忠尽智，在削夺他的在握之权时，给以一定的优待，可以起到收揽人心的作用。

　　李昪偏安一隅，对谋取中原信心不足，在吴主时期甚至欲奉吴主以称藩中原的打算。

　　吴越都城杭州发生大火，宫室器械被焚空，吴越王受惊而死。宋齐丘提议出兵东侵，李昪却认为，天下之势低昂如权衡，要当以河山为腹背。

　　宋齐丘此时已无相权，只能以“圣志远大，诚非愚臣等所及也”的回答作罢，但朝野上下对出兵的呼声仍然不停。为了制止不断增长的战争情绪，李昪想通过罢黜主战重臣的方式平息出兵的呼声。

　　李昪罢宋齐丘为镇南节度使，让他出镇洪州。临别之际，李昪召宋齐丘，与之宴饮。

　　席间，宋齐丘带着醉意，对李昪愤愤不平地说道，陛下中兴，臣之力也，奈何忘之！

　　此时的李昪，对于宋齐丘的不谙圣意，一再挟旧邀功，大为恼火，怒道，公以游客干朕，今为三公，亦足矣。

　　宋齐丘回敬道，臣为游客时，陛下仍偏裨耳，今日杀臣可矣。

　　为了消解宋齐丘的怨气，李昪对其大加安慰道，朕之褊性，于嵩平昔所知，少相亲，老相怨，可乎？

　　在宋齐丘赴洪州任镇南节度使之前，李昪亲赠锦袍给他，以践洪州之行。

　　就这样，宋齐丘第一次被迫离开朝廷，赴任镇南军节度使，镇守洪州。宋齐丘所居旧里爱亲坊改为衣锦坊。

　　宋齐丘的鸿鹄之志开始在洪州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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