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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长亭外


  九月二十七这日,天又淅淅沥沥飘起雨点子来,高登一家由囚车推至午门。 

  刑场四周围满了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并没有因为这场雨带来丝毫影响。有清楚当年案子的百姓,站在那里指着说高登死有余辜,赶紧去给宋大人赔罪,听说还有受过宋明恩情的百姓为看斩首特地从外地赶来的。

  宋椿站在人群中,她今日很早就站在这里了,冷眼看着囚车走过长街,走到午门,高登一家被拉至行刑台上,跪在那里等午时三刻。高登一家老老少少,不管有罪没罪,此时通通身穿囚服被狼狈的绑着跪在刑台上,不辩面容。直到行刑前,高登嘴里还高声喊冤,然谁又会去理会这句冤枉。 

  满目的红,伴着百姓的叫好声蛰痛了宋椿的脑袋。她飞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费力拨开人群走了出去。

  城郊琵琶林。

  宋明当年身死云州,又被打成卖国贼,是以宋家任何一人不能取任何一块坟地来立墓碑。宋椿只好在这偏僻的琵琶林深处,为她宋家立一个衣冠冢。

  今日落了雨,带来的纸钱元宝都已经点不起来,宋椿只好跪在那块木牌立的碑前,磕了三个响头。她跪着道,“阿爹,阿娘,祖父,外祖母,阿舅,阿嫂,小弟,不孝女宋椿来看你们了。今日高登一家在午门斩首示众,如今已人头落地。他们当年怎样陷害阿爹的,今日就得了怎样的报应!天道召召,阿爹的清白终是得以昭雪了!阿椿不肖,无力为宋家伸冤,这一切皆是廷贞哥哥向皇上请旨,不辞辛劳昼夜查案才终得翻案。阿爹阿娘若是泉下有知,望今后照拂廷贞哥哥一二。”她说完,又重重磕了头才站起来。

  拜别后,宋椿起身往林子口去。本来是绵绵的雨势,还未等她走出林子,雨点砸在脸上就已有些力道,也就是几瞬,雨势倾盆而下。

  宋椿小跑着往林子外去,突见十步开外有一人撑着伞,立于雨中。

  她跑到他伞下,拂去身上的雨珠子,抬起脸望他。他伸手要为她拨正湿乱的发,她脑袋往旁一缩,眨眨眼自己几下将头发推到额角处,朝他笑了笑。

  秋雨很是寒凉,打湿的衣衫贴着宋椿的皮肤,密密地汲取她的体温。那把油纸伞本就不是很大,此时两人共撑着,站在这逼仄的伞骨下。又刮起风,雨点落得更欢,但伞里头关着一方小小的温暖,把外头一切都隔绝开来。

  “雨势太大,到前头的长亭等等吧。”祁筠道。

  “好。”

  两人步行至长亭,祁筠收了伞,宋椿躲进去。

  他回过身脱下外衫给她披上,她立时如受了惊吓的猫儿瞪圆一双杏眼望向他,有些惊恐又不敢外露,但最终也没有将披上的外衫揭下。祁筠看着心中觉得好笑,面上也没什么掩饰就笑了出来。这一举动,对于男女之防,确实不合,但如今不同,他将她视作家妹。

  宋椿披着他的外衫,脱也不是,不脱更不是,心中正不定,见他面上笑出来,便憋出了小性子,索性脸皮一厚,穿着不脱,背过身去,只当没看见。祁筠便道,“穿着吧,秋雨寒凉入骨,难免伤身。” 

  稍晌,她听见身后他话起,“我知你今日会来此地。宋伯父的案子虽然结了,但也没结。”

  她听着疑惑,转过身来看他。

  “宫里五年前奉圣旨着手修建朝天宫,修了两年工部报说没钱再修后停了工,却只月余后又重新开始修建。次月,云州失陷。”

  她转过头来,眼中震惊俱现。

  他看穿她心思般点头道,“皇上也分了那些钱。高登贪的不过是蝇头小利,但出计陷害你父亲的也确实是他。” 

  大康只有一颗太阳,若真是如此,他要如何便如何谁又能说个不字?宋椿心中牵痛,父亲从来不是死在战场上,他卷进了波谲云诡的朝局却还在心系家国,最终为其吞噬。

  宋椿等着他说下去,他这时却道,“宋伯父是否同阿椿讲过我的事情?” 

  她摇摇头。

  “阿椿父亲在北直隶通州任按察使一职时,审了一桩正妻逼死外室的案子。”

  ……

  今年是宋明在通州外派任职的最后一年,年末即将调任回京。

  通州今年入冬后已经下过一场雪,街上到处堆着扫在一起的积雪,府衙门口几个差役正站着执勤,一个个哈欠连天又不敢明着打,难受得紧,且碰上是融雪的日子着实有些冷,人便萎靡着没什么精神。

  突然门口传来鼓声,是一少年正于旁敲击。初始几个差役见了只当是哪家小童不懂事儿地跑来瞎胡闹,问也不问就要上前将人赶走。一个领头的见那少年虽身穿旧袍袄,然腰杆挺得笔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气宇非凡,他伸手拦下几个差役,自己上前道,“你是哪家小郎君?来州府衙门击鼓可是有冤要鸣?”

  少年见来了官差问话,放下手中击鼓棒,叉手行礼道,“小童见过官差大人。官差大人,小童是城东祁家已故掌事祁贺的次子,祁筠。”

  原先几个要赶他走的差役听了他的身份,立时不敢怠慢,皆正视起那少年来。 

  通州祁家,自大康□□在位时经商起势,至此任皇帝时,已是通州富甲一方的巨商。祁家在通州城东有一座宅邸,是以百姓皆称之为城东祁家。照说,这祁家十分富庶,就算是大康有令商贾不得穿绸缎丝织,但也不至于给子嗣穿一身破旧的袄子才是。

  几人面面相觑,皆疑惑不已。

  又听这少年说,“官差大人,小童击鼓,为的是替家母鸣冤。”

  宋明正在案台前整理卷宗,这几日通州还算太平,时近年关,各家都安定无事才好。忽然那衙役班头带着一个少年进来,道,“宋大人,卑职在衙门口见这少年击鼓便上前询问,这少年说自己是城东祁家已故掌事祁贺的次子,名唤祁筠,此间有冤要鸣。”

  宋明来此三年,自然知道祁家,但心下也疑惑,祁贺生前只有一个长子名作祁铮,并没有次子,不知面前这少年郎何出此言。他问,“小郎,你且说说你击鼓鸣冤,鸣谁的冤,甚么冤?”

  “禀堂官大人,小童击鼓鸣家母之冤,伸家母被祁家正妻李氏羞辱致死的冤屈。”那少年一撩袄袍下襟,跪地回答。

  “你方才说你是祁贺次子,那祁家正妻李氏当是你家母才是。你方才所言前后矛盾,又是为何?”宋明问。

  祁贺弱冠之时,因家中指婚与李氏结为发妻。一次下江南后,回来时带了一位女子并将其养作了外室。这女子没有纳为妾室,所以祁家家谱中并没有这么一位女子记载。如今祁贺身故,正妻李氏派人到这女子院中胡言乱语、肆意羞辱,还让外男昼夜随意伏出,坏了那女子的名声,那女子遂悬梁自缢而死。

  “如此说来,你便是那外室女的生子,祁筠?”宋明问。

  “禀堂官大人,小童并非家母生子,小童是家母捡来的孤儿。家母当年跟着养父祁贺回京途中,路过一县,当地饥荒多年,遍地饿殍,谁家生下来的婴孩都是往官道上一扔,以求过路的好心人收养。家母的马车当时路过,便将还在襁褓中的小童捡回抚养。小童自小不知生母,便将养母当做亲生母亲对待。是以,如今家母含冤身死,小童来此求堂官大人替家母伸冤,还家母一个清白。”那少年道。 

  宋明听完,感叹这少年郎身世坎坷,却有如此孝心,当下叫师爷录了口供,立好案派人去查。

  得来的消息,说是确有此事。但这祁贺养的外室女,在江南时,却是秦淮一带有名的戏子,不止本朝,历朝历代皆有明文禁止清白人家纳戏子或娼妓为妻妾,一旦违反,官员罢黜永不叙用,百姓杖责充军流放。想必是祁贺不想连累家人,便将这女子养作外室,如今要是真上了堂问责起来,李氏将责任推到那外室女身上,说是娼妓本性,死人是不能申辩的。那这案子就成了死案,那外室女的冤屈便也就不能伸了。

  宋明看着案卷,犯了难。他转而想起捕头说过,那外室女的院子里有外男进出……

  “班头!”宋明叫。

  那领事的班头上前应答。

  “你即刻,带两个人手,去将那日你问过话的那两个出入外室女院中的外男带来衙门,本官要亲自问话。”

  半日,班头领着两个身着短衫的男子进了衙门。

  一个瘦骨嶙峋衣着脏乱却像捕头说的面无须髯,一个大腹便便满脸横肉长相猥琐,两人见了宋明均陪着笑行了礼,瘦子说自己叫钱初一,胖子道自己叫陈二。

  “你二人的供词上,说的是那外室女主动招惹勾引你们,与你们行苟且之事。本官现下问你们,是否确有此事?”宋明问。

  “回大人,小的确是被那戏子勾了去,做,做了那鱼水之事。”那瘦子开口答道。

  宋明听了,问,“那你将详细情况,说与本官听听。”

  那瘦子有些尴尬,道, “大人,这,这房中之事,大人也要听吗?小人只怕污浊了大人的慧听。”

  宋明一拍惊堂木,道,“好你个钱初一,本官给你机会说实话,你却再三欺瞒本官!来人,替本官验验此人真身!”

  两个差役一听,上前架住那瘦子提起来,将他的裤腰一抽,裤褶便掉下来,短衫下头的□□里竟是个空的。

  “钱初一,还不速速将实情招来!”宋明厉声道。

  那瘦子嘎地叫唤一声,瘫倒在地,哆哆嗦嗦道,“小人,小人自幼家贫,本想自己切了入宫去,谁知过了年纪,宫里不收。无奈只得又还乡来谋生计,此时正好有祁家下人予了小人银钱,叫小人污蔑那院中的女子,说自己与她有染。小人,小人见钱眼开,该死,该死。求官老爷体谅小人,放小人一条生路”说着,一边扇自己。 

  宋明下巴一抬,让师爷把写好的供词拿给那瘦子画押。他再看向一边吓得一身肉都发抖的胖子,道,“你呢?你是自己招了,还是也想学他,欺瞒本官?”

  那胖子吓得几乎要失禁,二话不说,一五一十地招了。

  “你二人诬陷那女子,致她如今悬梁自尽,还欲叫本官法外开恩?良心叫狗叼了去吗?”宋明喝问。

  二人皆跪地不敢答话,宋明见问不出来甚么别的便叫差役将他两人押了监去。

  这边祁家李氏,听说按察使大人在查这件事,立马派了管事带人去把祁筠抓起来。

  祁筠回家中瞿了朝英的赎身字据,矮身藏进一个小巷里。

  “带人去那边找找。”管事在巷子口对着小厮道。

  自己带人往这边来,眼见着就要找寻到祁筠时,巡街的捕头突然站在巷口,声色并厉道,“你们几个,在这里鬼鬼祟祟干甚?”

  管事一见官差,立马陪笑问安,说没事,带人去别处找了。

  那巡街的捕头走进来,掀开竹篓子,对祁筠道,“起来吧小郎,我家大人请你回去,说你养母的案子能伸冤了。”

  祁筠站起身来,行礼谢过,跟着捕头回了府衙。

  宋明审完那二人后下了堂,到里间边查阅供词边等待捕头将祁筠寻回。

  宋明见祁筠掀帘进来,道,“我知李氏听闻此事后,定会派人去找你,便让赵捕头领着手下几个人,时时看顾着你的去向与安危。”

  “多谢大人照拂,小童无以为报。”祁筠行礼道。

  “这本是我职责所在,没有甚么报恩一说。且我今日,将那污蔑你养母的二人亲自审了,问出实话后投了大狱。他二人的供词,当是替你家母伸冤的铁证。”宋明道。

  祁筠听后,跪下行礼言谢。自此到上堂审案,他日日住在府衙中,与宋明共同起居。期间宋明偶然同他执子对弈,竟最终下不过这少年郎来。他也并未因此不服,只笑着夸赞祁筠少年将才,又说自己有个女儿也甚爱下棋,不知两人若能对弈结果将会如何。 

  到审案那日,宋明将一应人召入公堂,有那二人的供词,和外室女邻里十几人的签字状书,宋明已无需再听李氏的申辩,铁证如山的事情,她就算想狡辩,也无从开口。

  案子审下来,还了外室女一个清白。且在堂上,祁筠将祁贺替朝英赎身的字据拿出,道,“家母自离江南之时,就已脱离伶伎之身,祁家大夫人却派人到处散播谣言,说家母是秦淮娼妓。按我大康律法,擅自散播谣言,扰乱民众视听者,按情形,轻则杖一十,家中男丁不得入仕,重则杖四十,没入奴籍!”

  宋明没想到,这个少年郎不仅有才情,小小年纪竟然对法律也如此熟悉。

  李氏虽说是富商家景,但商贾向来位处末流,如若因此坏了家中前途,害的儿子祁铮往后不能入朝为官,便是家法不论,她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一个娼妓怎能和锦绣前程相提并论。是以,她听认案子的审理结果,没有半句怨言,而后还放过祁筠,让他继续居住在外室的小院中,不再管问。

  祁筠只说到这里,停了话。

  宋椿听得失神,父亲从来没有同她提起过祁筠的身世,她从前还只当祁筠是父亲的门生,为报师徒恩情才……

  她不敢开口细问那些往后的日子里他是怎样度过,也不敢细问见到养母尸身时是怎样心境,更不敢问这么多年他是如何飘零支撑。她不敢,亦不愿。 

  “时至今日,我也算略微报了当年宋伯父的恩情。”他站于长亭中道。

  “阿椿,你是否会嫌我是个生父母不详,又无甚依傍的人?”他问。

  宋椿脑袋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她十分想开口安慰他,可他明明遭遇这一切,却都能处理得很好,比她好得多,她有什么资格反过来安慰他呢。

  “那么我曾说的,以你长兄居,自后便当你承认。”祁筠道。

  “你对我爹爹的恩情已经报了,不用再对我有任何报恩的想法。如今我宋家昭雪了,我也没有遗憾了,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她道。

  他慢慢笑了,撑起伞道,“走吧,雨势小了。”

  他像这飘摇王朝里的一棵苇草,苦苦迎击风雨得生,如若一不留意,是否就此消逝,无人去理。 

  宋椿有个心意,不会跟祁筠说,也不会跟任何人说,她埋在心里,只对自己说。

  她要作一寸土地,护住那棵飘零苇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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