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揉揉发酸的眼睛和脖颈，我收拾好东西不紧不慢走出自习室，几乎空荡荡的图书馆安静到掉根针都能听见，偶尔有讨论问题的学生低语声。闭馆铃声是钢琴曲《the truth that you leave》，轻快平稳的旋律回响在图书馆里。
图书馆门前是一座纹路精致的花坛，坛中种着一棵巨大的白桦树，傲然挺立着，不论风吹雨打，长久地守护着这座百年老校。
它见证了一届届优秀的学子寒窗苦读，见证了一届届夏大学子的青春和成长。周围的树上挂了五彩缤纷的灯笼，斑斓的色彩照在花坛上，如梦如幻。
有时候路映诚会来图书馆接我回宿舍。我会早出来一会儿，站在花坛上等他，冷风刮在脸上，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他远远地朝我走过来，一抹白色挺拔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你站这么高干嘛？不怕脚滑摔着？”
“我要享受一览众山小的感觉，马上不就要考试了么，增加一下自信。”
他突然喊我的名字，“相悦。”
我低下头。
他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
“你们俩是不是没完了？”可尘幽怨的声音悠悠地从背后传来，“都躲到图书馆了周围还净是臭搞对象的。”
她转身，“果然能治愈我的只有韩剧。”
我和路映诚一同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然后他看我，“她还好吧？”
我点头，又摇头，“一直那样，几乎没怎么哭闹过，只不过比以前安静了不少。”
“熬过这阵就好了，之前感情那么好，突然分手受不了打击很正常，你多开导开导她。”
“这是自然，”我点头，“韩子予怎么样了？”
路映诚的面色变得凝重，“不太好，据他室友说，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寝室里打游戏，课也不上，篮球队也再没管过……”
他长叹一口气，垂眸，我的心里仿佛堵了一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握紧他的手，陪着他一起沉默。
可尘和韩子予分手了。
后半学期仿佛发生了很多事，路映诚确定下来留学时间，学生会大小繁琐事务一项接着一项，永远也处理不完，陈青岑被迫提前适应接手家族企业，世界各地飞来飞去，与雪儿聚少离多已成常态。
某天我回到宿舍，空荡荡的屋子再次只有雪儿一人。
“映诚送你回来的？”她翻着书头也不抬地问。
“你怎么知道？”
“大老远就闻到了恋爱的酸臭味。唉，有男朋友就是好啊。”
“说得跟你没有似的。”
她拿起手机对我摇了摇，“我男朋友，已经快持续一个月轮回我的消息了，前两天发视频的时候他在新加坡，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呢。”
“相悦，我有强烈的预感，”她盯着可尘空荡荡的床位，声音也变得飘忽不定，“咱们宿舍很快又要多两只单身狗了。”
陈可尘和韩子予谈恋爱的事被她爸妈知道了，陈家父母大发雷霆，直接派司机将她绑回家，连带着手机电脑都被没收，关在家里闭门思过一个月……我和雪儿怎么也联系不上她。
她的家事外人不方便过问，我只能打电话给陈青岑，询问可尘近况，他的口气常常充满疲倦和无可奈何——我知道他的压力远比可尘的大得多。
其实，在绝对、压倒性的优势面前，所有的技巧和小心思都幼稚到不值一提。
我很担心她和韩子予的爱情能否顺利渡过此劫，却也只能干巴巴地担心而已，仅此而已。
后来可尘回学校了。
那是个周末上午，我从暖洋洋的被窝里醒过来，睡眼惺忪中瞥见斜对面书桌前俏丽的背影，正在插着耳机专心致志地看韩剧。恍惚间以为自己看错了，我揉揉眼，松垮的高马尾，洁白的脖颈，标志黄色衣服——真的是她。
“可尘？”
她回头，对我笑，“早上好啊，相悦。好久不见，想我没。”
刚睡醒的结果就是大脑落在了枕头上，我没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以为她终于说服了父母，于是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见过韩子予没，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快要急疯了。”
然后她的口气平淡，声音依旧甜美，“我们分手了。”
“啊？！”我忍不住惊呼。
“可尘，对不起……”
“没事，不知者无罪。”她看似漫不经心，“哪有人一辈子只谈一场恋爱，好的都在后面呢。”
她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没遇到韩子予之前的状态，每天带着平板上课，然后刷整节课的韩剧，对着不同男主犯花痴，没心没肺地和闺蜜团唱歌逛街，唯一不同的是，她再没花大把大把时间宅在宿舍里……
她爱上了图书馆——应该说爱上了在图书馆里刷韩剧，她变得格外粘人，经常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我去哪她跟着去哪——却绝口不提韩子予。
快要进入考试周的几天是学生们最忙的时候，那时距离他们分手已经两月有余，她的状态也变得略好些。那天我带着她在图书馆找资料，她一边不时低头看手机里我发给她的图书代码，一边努力在五颜六色的书堆里找需要的那本。
突然我听到背后有书掉到地上的声音。
我回头，她呆立在原地，连喊了她两声都没有任何回应。我好像猜到发生了什么，偏过他从书架空隙看过去——穿着黑色卫衣的韩子予坐在桌前安静地低头学习。
她立在原地，双手捂嘴，眼泪止不住往外涌，透过泪眼婆娑的双眼，依旧死死盯着那抹身影，我有些担心地扯扯她的衣角，担忧道:“可尘，咱们回去吧。”
“你让我多看他几眼，就看几眼……”她的情绪突然变得十分激动，眼泪唰唰往下掉。
她反手死死拽紧我的衣角，声音止不住地哽咽颤抖，“相悦，你让我再看看他，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他瘦了，他是不是过得不好……”
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好好好，再看一看，可尘你别激动。”
结果就是她抱着我堵在馆口于泠冽的寒风中哭了整整两个小时。
“相悦，我是真的喜欢他，为什么大人的错误却要我们来承担，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几近声嘶力竭，帽子上的绒毛不停往我鼻孔里钻，我一边狼狈地撇头大口大口呼吸，一边艰难地轻轻拍她的后背顺气。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我还是不切实际地安慰道:“你要不，再跟叔叔阿姨好好说说，毕竟上一代的恩怨最好不要牵连你们……”
她摇头，“没用的，我爸妈不会同意的……其实他们根本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爱我，一旦触及他们的利益和底线，哪怕是我的幸福也可以被当做筹码和资本，他们口头上说为了我的终身幸福着想，要为我选一个可以牵制住、有前途的对象，其实都是为了公司的利益……他们口口声声公司所受重创都没有完全恢复，我竟然还和仇家儿子谈恋爱，斥责我吃里扒外……哥哥和他们大吵一架，然后父母下了最后通牒，要不然哥哥在一年内令公司营业额回到最鼎盛时期，要不然我和子予一生老死不相往来……”
“哥哥为了让我自由地选择幸福，已经开始接手公司事务……”
“我不想让他这么辛苦，我都已经放弃了，可哥哥还在坚持，他说他一定要强大到有一天有能力保护我和雪儿……相悦，我好难过……”
我安抚地摸着她的头，伤感的同时也有些欣慰，对陈青岑的好感度不断加持——起码雪儿以后的路会走得轻松些。
二零一九年是1203宿舍最丧的一年，雪儿和可尘的爱情经历了巨大风波，我的也没好到哪里去。
路映诚越来越忙，常常忙到三四天都见不到一面。如果换做其他情侣，或许会有来日方长一说，可我们面对的，却是越来越近的分离。
分开的时候各自忙碌，在一起时就极度珍惜相聚时光——更何况距离分离的日子越来越近。
考试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大三的专业课很多，一场试接着一场试考下来，到了后面对分数基本没了要求和期待，尤其今年过年早，年味越来越重，外地的同学心思早已飞到千里之外，都想着赶紧考完赶紧回家过年。
路映诚的二十二岁生日和我最后一天考试在同一天，他新任校学生会会长，最风光无限的时候，他躲过指导老师和部员们各种张罗开派对好好庆祝庆祝的热情提议，选择等我考完试和我一同出去过。
这几个月的生活持续高压，不论情感、生活还是学业方面，都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即将和喜欢的人单独出去庆祝特殊的日子，吹着室外新鲜的空气，并未低到离谱的温度，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感觉自己压抑着的心脏渐渐温暖起来，一下一下，重新慷锵有力地跳动起来。
我站在校门口等路映诚，一向准时的他竟然迟到了。
然后我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我回头，看到穿着卡其色大衣、双手插在口袋里的路映诚站在不远处眸中盛满笑意地望着我。
“怎么了？”我走过去。
“我想看一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其实我一直都站在你身后。”
“啊？”突然领到悲情男女主剧本的跨度之大令我摸不清头脑。
他牵起我的手，“以前很多很多次，我跟了你一路，你一次都没发现，一次也没回过头。”
“我有时候都在担心，万一有一天你被尾随或者被小偷盯上，你到底能不能发现。”
我:“……”
我们沿着夏城最大的商务街慢慢地走着，故地重游，我再没了高中时向往一飞冲天的野心，我接受了自己只不过是个平凡人的事实。
再回首时便已想通，哪怕高中时成绩再好，我也只不过是师大附中一个成绩较好的普通学生，在夏大，我也只不过是微电子专业一个成绩较好的普通学生，茫茫人海中一个比最普通的人略微出色一点点的女孩子而已。
“相悦。”
“嗯？”
“如果我去了挪威，你会不会喜欢上别人？”
我停下脚步，“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担心，”他深邃的眼眸写满了忧虑，仿佛宇宙里深不见底的黑洞，幽深得能将我连人带魂魄完全吸入，“如果你喜欢上别人了，可能我会后悔一辈子。”
“后悔喜欢我？”
“后悔出国。”
他伸手替我理了理大衣领口，触碰到我肌肤的手指冰凉，我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不会移情别恋的。”
“我的喜欢，从小到大都带有极度偏执的色彩，就像听歌，如果我喜欢一首歌，就会反复循环，一直听一直听，直到不喜欢才换下一首，所以我的音乐一直都是单曲循环模式，再比如我喜欢一家外卖，就会一直点这一家，直到腻烦为止，你能想象吗，我大一的时候吃一家外卖吃了整整一学期，所以说，我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的。”
“那，我和苏吟蘅，你更喜欢谁？”
“不是因为有了你我才忘记苏吟蘅，而是在我已经不喜欢他的情况下才爱上了你。从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刻起，我最爱的人一直是你。”
他突然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外套冰凉，怀抱却十分温暖，温热的气息洒在我的耳畔，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喃喃自语，我却听得十分清晰，“等我回来后，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结婚？
对于不确定的事情，我从不敢抱太大奢望，我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然后咱们去度蜜月，去上海。”
“为什么是上海？”
“我想弥补错过你生命的所有的时光。”
“你不要对我太好。你对我好，我只想着要对你更好，加倍的好。万一有一天，我离不开你怎么办？”
“那就不要离开，我们要一辈子、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那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呢。”
“我不会离开你的。”
晚上回到学校后，他在女生宿舍楼下等我，我上楼把生日礼物拿下楼。我送的礼物是亲手画的素描肖像画，画中的他正安静地弹钢琴，外表画框也是我自己设计，再由淘宝店打造出的。
他拿到礼物后很开心，对我笑，“果然咱们心有灵犀呢。”
“什么？”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随身画本，我愈打开，他按住我的手，“你上楼再看。”
“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了，快回去吧。”他的口中不断呼出白气。
我点头。
回到宿舍后光线瞬间变得充足，本子的构造十分精致，封面是一颗盛开的樱花树，左下角有一行硬朗有力的小字，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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