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人类
“旭清。”这是她的声音，一贯的温和，带着些笑意，“我在这里。”
阳光温热，洒落在毛茸茸的小兽身上，朦胧睡意隔绝理性，仿佛有熟悉的手指抚过他皮毛。
似乎纤细的手，修长美丽的手，实则有力的手。
小熊猫在自己的尾巴里窝了窝，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安睡。这是个不必醒来的梦。
不必醒来的意思是，没有必要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把他吵醒。
他惬意地晒着太阳打着盹儿，等着梦里人能再唤一声他名姓。
却只等到一声“琅嬛君”。
……是真的讨厌。
他懒懒睁了一只眼，看见一张无事不相见、相见必出事、是而相见不如不见的脸。
小熊猫在心中长叹一口气，从书架隔板上爬起，先悠闲地伸了一个懒腰，舒缓起床气。
懒腰才伸了一半，他心中已甚是感慨。他想宁济当真是上梁不正祸害下梁也歪，边想边借此活络了一番脑子。
他跃下书架，一瞬召出人形。
这一瞬之后他便又成了正儿八经礼数周全的琅嬛君，仿佛刚才原形的所作所为皆尽与他无关。
他向面前清冷艳丽的麻烦女人微微俯身一礼，动作是一等一的端正规范，抬眸时眼角一如既往含着笑意：
“君夫人。”
他这时已然注意到了云昭身后的女孩儿。
若要形容她相貌，将适合云昭的四字摘取掉正中两字即可。看着乖巧，也不知怎的会跟云昭厮混一处。
他目不斜视，不动声色，心里头却轻轻咂舌，心想这怕是个受欺负了还帮着数钱的。
兴许是刚才他从懒散小熊猫转变成正经琅嬛君的没脸没皮操作速度太快，这女孩儿这会儿才回过神，似乎是咽了口口水，试探着问道：
“琅嬛君？”
成熟稳重琅嬛君给了她一个成熟稳重的淡然眼神：“正是，我名旭清。”
“我是林翊……”
她似乎有点儿怯场，又似乎是在现编接下来该说的话。
恐怕气氛逐渐尴尬，旭清没等太久，他径自颔首，递了个台阶：“我知道。先前君夫人来信说过。”
云昭被点了名，也不多与他客气：“那么，这个徒弟，琅嬛君是收还是不收？”
……收徒又不是买菜。
旭清面上笑意温和：“不急，我先问问。”
他虽则这样说，但到底是头一回买菜……头一回面临收徒大事，其实并不太清楚该问些什么。
视线落在紧张得挺直了脊梁、站直了身子的女孩儿身上，他略略思忖，忽然想起某件往事。
他定了定心神，温声问道：“你为什么想拜我为师？”
林翊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回：“……因为我想活下去？”
这一句话甫一入耳旭清就乐了，但他面上表情管理极佳，只学着记忆中那人当时的表情，微微笑着，又不乏正色，对林翊道：“那你大可不必来此。”
他微敛笑意：“天下偌大，琅嬛清苦，你能去的地方还有很多。”
对方怔了一怔，片刻之后又挑捡了另一个说法，慎重道：“我还想变强。”
他有那样一瞬忘了要笑，只是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原来当初的自己，是这副模样。
-
决定接纳林翊，并没有耗费他太多时间。
他极少频繁想起往事，但这一日例外。
当林翊若有所思地道：“我想知道这天下的事，想一点点学会”，他又难以避免地出了神。
他听过类似的话，却又不太一样。这样的话倒也不算罕见。
旭清十二岁拜入宁济门下，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惭时，溟泽就曾对他说过：“世间无人生而全知全能，这不是需要自责的事。”
在他还不清楚溟泽的命数，单单为“师兄”的勤奋感到惶恐时，溟泽对他说：“不过是好奇。天下之大，穷尽一生也难以看遍，我只是尽力为之。”
……不过后来棠华又对他说，这话半真半假。溟泽那时的勤勉，有一半是因为他学得太快，溟泽总害怕被他赶上。
再等到他头一次拜访琅嬛，最后又终于选择求助于琅嬛，溟泽与他一道走进书库。
他那时笑着哄她道：“库中书以亿计，千年不算寂寞。”
溟泽也笑。
她说：“待你遍知世间事，记得说与我听。”
“你可得好好算算，每日能讲上几件。莫要太早讲完，少我几分乐趣。”
木泉相依，虫鸟鸣稠，旭清看着奉完了茶、听过了规矩、却仍旧一头雾水的林翊，忍不住想自己当年或许还算机灵。
她其实不似自己，遑论溟泽。或许只是他这千年确然有些过于清寂，如今下意识地想要留住热闹生机。
但这清寂也将至尽头了。距离一千年整只剩些许时日，很快他就能将她引入青阳玉中，而后只需等她意识渐自苏醒。
林翊终于回转过心神，却又嘴瓢喊了声奇奇怪怪的“师父父”，旭清忍俊不禁，应了她一声“徒弟弟”。
他再教林翊往后如何介绍自己，小姑娘仿佛为着被勒令背书愁眉苦脸，但记东西意外的快。
她很快成功顺下来一整句，在他面前慎重背道：“琅嬛书库，琅嬛君旭清门下，林翊。”
那一瞬，旭清忽然觉得有些奇妙。
他想了想兴许只是会倍感欣慰的师尊，和定然会有过激反应八成要开酒庆祝的宁济，突然发现，从这一刻起，他也算是上有老下有小了。
林翊试探着问他：“师父，日后我需学些什么？”
旭清正捧了茶杯，端至面前，此刻抬眼看她：“君夫人与你说了什么？”
林翊一眼被人看穿，干笑了一下，实话实说：“听说师父剑术高明......”她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剑修。”
旭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算是表示了解。他不紧不慢地喝完这一口茶，放下茶杯，这才问道：“运转三宫，凝神静气，看来是懂的？”
林翊用力点了点头。
旭清道：“琅嬛一脉的剑术，自是要传授于你。此外有六艺，是此世中人学习之根基，不知你了解几何？”
林翊愣了一愣：“……礼乐射御书数？”
旭清颔首。
林翊似乎是用了点儿时间打量他的坐姿，再比对自己坐姿，迟疑了一会儿，道：“......一知半解，基本不会。”
她诚恳地微微垂首：“还请师父赐教。”
旭清也打量了她一会儿。
片刻之后他轻轻一笑，起身道：“随我来。”
他眯了眯眸子，目光有些飘忽，似乎在想遥远的事情。
“我们从正坐学起。”
—
捡个徒弟的同时捡了个厨子，这是旭清从未设想过的事情。
在黔中之时从来只有宁济往厨房钻，因为他自己馋。拌嘴的时候宁济屡屡嫌弃自己的两个倒霉徒弟从不下厨，甘作米虫。溟泽充耳不闻，旭清低头装傻。
后来来了琅嬛，旭清其实就不怎么用饭。偶尔闲着，他才会在书库找本菜谱，下厨尝试一二。
饭没做成几次，黑暗料理倒是研究出了好些新品。
旭清以为有趣但无伤大雅，反而是把饭做成功了会教他觉得没得意思。
宁济就不同了。
偶尔旭清没能将黑暗料理残骸毁尸灭迹，教宁济登门时发现了，他必然跳脚。若是溟泽在场，只怕宁济要当面告诉她：这样的男人嫁不得啊。
当林翊端了四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桌，旭清看向自己徒弟的眼神都肃然起敬了。
若是溟泽在场，只怕宁济要当面告诉她：这样的女人才嫁得。
食不言，寝不语。是而旭清用饭时只能心里盘算，关于做饭这门手艺，得空或许能向徒弟正儿八经讨教一番。
饭后林翊向他询问书库庭院布局与门窗禁制，说想转上一遭顺便消食。旭清看了看天色，应了声“好”，而后看向小姑娘道：“我与你同去。”
林翊仿佛有点受宠若惊。
旭清倒也不全是一时兴起，他其实早有话想问她，只是等了一日，这时才心觉算是个机会。
踏入室外，晚风迎面，他抬头看了看月色，再去看自己的新徒弟。
他问：“不知当今人间，是何模样？”
林翊蒙了。
旭清略一思忖，觉得这问题问得不好，或许太大，于是又改口道：“不知当今人类......如何度过一生？”
林翊似还有些困惑，重复道：“如何......度过一生？”
旭清颔首。
这个问题确实比前头那一个好答。林翊想了片刻，对他道：“生下来之后，头二十几年，都得念书上学。”
她想起这句话里该有旭清陌生的字眼，赶忙又解释到：“上学就是......去学校，听老师授课。”
旭清恍然，再问：“你们所学为何？”
林翊开始掰着指头给他算：“最基础的两门课叫作‘语文’和‘数学’。语文先学识字，其后所学总归都是语言和文学；数学学习算数，后来会有各种算式。”
旭清听到了许多陌生的词，林翊一路从“外语”算到“物理”“生物”“化学”，还有“政治”“历史”“地理”，这其中有一半内容他都不太能理解，是人类在远离神明之后自发发扬科技带来的产物。
他觉得每一项都怪有意思，只可惜不能亲见，但仿佛这一圈里头除了“文学”并没有其他他特别期待的东西。
直到林翊忽然一拍手，“我差点儿忘了，还有一类。”
旭清侧目。
林翊道：“艺术。”
她大有不耗完此夜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开始侃侃而谈“音乐”“舞蹈”和“美术”，甚至“建筑”。
旭清拢了拢衣袖，微微垂首，几不可闻地，轻轻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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